他一瞬间就猛地收紧了自己攥住她手的五指,手指根根痉挛着,像是要不听使唤地死死拉住她,不顾颜面地将她拉过来,拉到自己这一边,再不顾她的拒绝,死死地抱住她一样。
可是他的手刚刚一动,她便投过来淡淡的一瞥。
那一瞥里含着某种警告,有点令人心惊的意味。他一瞬间便什么都不敢做了。
他站在原处,一时间却觉得四顾茫茫,仿若站在一片苍茫的雪原里,自己毫无来处,也不知归处,甚至连走出这一片雪原的道路都已经消失了,他心下惶惶,却不知何去何从。
“琼临!”他脱口道,“你……我、我并没有……你我之间,何至于此?”
他很难得地语无伦次起来,那双漂亮的眼眸里一霎那就涌上了哀伤和不解的情绪,睁得大大的,惊愕又紧张地死死盯着她。
可是她却仿似再也不想照顾到他所表现出来的这些隐秘的小情绪了一般,目光微微波动,最终却归于一片平静。
“但我仍要在此立誓,”她说,“若大虞真有一日危矣,我决不会贪生怕死,阵前脱逃。”
她的言外之意,就好像她已经预见到了,经过高方智潜通北陵一事之后,中京保卫战几乎已经无可避免似的。
“只要殿下还愿为大虞赢得这一战的胜利,我也会竭尽全力。”她说道。
晏行云:“我……我自然如此!”
一股陌生的情绪在心底涌起,他来不及分辨那是什么,也无暇思考清楚,只是急切地想要说服她——
“我是大虞太子,若是一朝城破,我也绝无生理,自当与那些蛮子拼死一战!”
说出了这句话,他终于在她的眼眸里看出了一丝久违的笑影。
“很好。”她颔首道,有那么一刻似乎想要从他手中抽回自己的手,奈何他紧紧地握着不放。
她好像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很快放弃了这种尝试,就像是他再如何,她都已经无所谓了一样。
“殿下若不负大虞,我也必不负大虞。”她一字字地说道。
当她说出前半句的时候,晏行云本以为她会说“殿下若不负大虞,我也必不负殿下”,虽然她应该没有了别的意思,但是他依然满怀希望地期待着她说出下半句。
……可是,她却谨慎地绕开了那种措辞,将下半句归结为“我亦必不负大虞”之上。
就好像事到如今,除了国家大义,他们之间再无什么可说似的。
这种念头让晏行云的心下一阵哀恻,却又不知因何而起。
……为什么?
在长久的茫茫然之中,这个问题慢慢地从一片混沌之中升了上来,主宰了他的心神。
第370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115
为什么?他不是马上就可以让她当人上之人了吗?她不是一直都很想当人上之人吗?为什么会在一切马上就唾手可得的时候, 选择与他决裂?……
为什么?就为了一个小小的高方智?高方智有罪,而他也并不是要永久地包庇那个人,只是为了大局起见,暂且寄下那人颈上头颅, 让那人戴罪立功而已……
就在他找不到方向的一片茫然之中, 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一个……令他无比震惊的事实和秘密。是她作为交换告诉他的。
她竟然是荣晖公主!
啊, 对。这样一来,她必是会与那些蛮子不共戴天的……因此痛恨潜通北陵的高方智,也是应有之义……
还有!
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看过的云川卫秘档里的一段记载。
谢大小姐就是荣晖公主,那么岂不是就等于——
她就是盛六郎的前任未婚妻!?
一瞬间,他自己曾经说过的话, 仿佛又在脑海之中回荡。
【你猜盛六郎那样一个人,还会不会忘了纪小娘子?】
现在想起来,他直是羞愤欲死!
她当时说不定心里很得意吧?将他……还有盛六郎,都玩弄于股掌之间, 看着他们因为她的两个身份而感到迷惑、伤感或叹惋!
他们为她的不同面孔所迷,而她永远都将立于不败之地!
他的心头乱糟糟的, 千思万念, 理不出一点头绪来。
正在此时,他忽然感到手中一阵挣动。
他低头一看, 她正皱着眉头, 用力想要把被他握住的那只左手,从他掌中抽出来。可是因为刚刚他下意识用了力气, 她并没能成功。
此刻或许察觉到他低头看过来,她连忙压着声音, 对他说道:“殿下,放手!”
晏行云:“……”
他紧抿着唇, 不但没有放手,反而又多用了一点力气握紧她。
谢琇:“……”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该伤的情面也都伤得差不多了,此刻再这么拉拉扯扯的,算是怎么一回事呢?
她可不觉得他们之间能有那种官配线的黏黏糊糊。
她可是没有忘,原作中的谢大小姐,虽然从中后期开始就渐渐淡出了主线剧情,但在原作完结以后,作者在哪个节日为了回馈读者,又写了个彩蛋,说的是最后在中京保卫战中,曾经情势危急,一度有城破之虞;那个时候,就是庄信侯府的管家、晏行云的心腹侯复,跑到城上来,找到正在督战的太子殿下,小心翼翼地询问他,若一旦“事态有变,夫人该当如何”。
这也说明,一直到了中京保卫战期间,谢大小姐也没有正式成为大虞的太子妃,而且晏行云似乎也无意让她提前占着那个称号;因此他身边的属下,也只能以“夫人”相称。
而晏行云当时沉默了片刻,回答侯复“随她自专,不必阻挡;若要与孤和离,和离书就在书房暗格内,拿给她”。
谢琇回想自己当时看到资料的心情,就只有六个点能够形容……
后来,谢大小姐的下落再未被提及。她是留下来与晏行云共患难了呢,还是拿了和离书痛快利落地走人呢,甚至是生是死,原作里都没有给出答案。
谢琇情不自禁地在想,自己是否也已经走到了这一命运的十字路口。
既然与太子殿下的谈判已经正式破裂,那么他下一个举动会是什么?
震怒,惊愕,不可置信?因为没有想到那个一向善解人意、与他配合无间的盟友一朝翻脸无情,像个并不识趣、脑筋古板的老冬烘一样,无视他的处境、他的困难,不管不顾地逼着他将那些冠冕堂皇的国家大义,放在一切之前?
……无所谓了。
她有些散漫地想着。
在终于揭穿了一切秘密与真相之后,在终于与面前这个人决裂的现在,她反而有一种释然和放松之感,就好像事到如今,实在已经糟到了极处,而未来更糟的事情,她也已经知晓——无非是蛮族围城;还能有什么事——她还不知道的事,能够让她更震惊或更动容的呢?
她微微垂下视线,注视着他紧紧攥住她的那只手。
……这种感觉很奇怪。
就仿若在情绪的大起大落之后,在极度的失望之后,所有的感情都已经消失了,淡漠了,离她远去了;此刻看着他皱着眉头,还要苦苦思索着,想着笼络她的手段,不由得一阵哑然失笑。
“别这样。”她开口道。
“你喜欢讲利益,那我们从利益说起好了——目前,我们的利益依然是一致的,都必须打退北陵大军,替你稳定这个太子之位……”
她心平气和地说着,感到他的手忽然抖了一下。
……凭什么?
晏行云在心里忿然想道。
再然后呢?你就可以功成身退,然后找盛六郎去重温旧梦?
虽然盛六郎大概终此一生都只会是皇朝丹陛之下的忠臣,给不了她想要的“人上之人”的位置,但是,谁晓得她会不会格外念些旧情?
……可是,倘若这一世不是他同意了谢太傅那荒唐的替嫁请求,那么,变成“谢大小姐”的她,岂不是也会永远被孤零零地遗弃在那座山间道观里,不得归家?!
他也接纳了她,认可了她,主动与她合作,承认她的能力……
他对她曾经也是很好的。难道她都忘记了吗?!
难道他这一生所重复的,就是“被遗弃”与“不被选择”的命运吗?!
在幼时被亲生父母遗弃,少年时被当时的养父庄信侯晏尚春遗弃……
而长大以后,以为自己终于足够出色了,可还是不被那谎言中的所谓“生父”——今上——所选择;一个人艰难地在波涛诡谲的中京挣扎着生活,悄悄地发展着自己的势力,但不知道有多少次,也不被那些他想要拉拢的朝臣勋贵们选择,只因为他的出身不够光明……
到了现在,他几乎已经登上了巅峰,却还是不被他的妻子所选择!
凭什么?凭什么?!这样的命运,要重复到什么时候才够?
一腔怒焰和意气在他胸中翻滚,那股怒焰烧灼得他快要丧失冷静,失去理智。
他垂落在身侧、藏在衣袖之中的左手,蓦地紧握成拳,因为太过用力,指甲嵌入掌心,发出一阵一阵的刺痛。
那种刺痛让他重新挽回了神智,让他开始思考,如何才能让她回心转意。
他得让她一直帮他……得让她一直选择他……
迄今为止,他所得到的一切,都是依靠他自己拼命与命运拉锯,而撕扯得来的。没有一样东西,他得来是容易的。
他声势浩大,光辉华美,可是没有人忠诚地选择他,也没有人衷心地爱他。
他不甘,他不服。
他不认命,他得翻盘——
他蓦地抬起眼来,略带着一丝脆弱和急切地望着她,追问道:“再然后呢?”
谢琇险些真的失笑出来了。
……再然后,她的任务应该就已经完成了吧。到时候他要如何,就不再是她该管的了。
不过她当然不会这么说。她的目光闪了闪,轻声道:“事实上,我一直觉得你是最适合做这个太子的,所以,再然后,我也不会做什么事,把你从这个位置上再赶下来……”
“我不是问这个!”晏行云脱口道。
他看到她似乎带着一点惊讶地笑了。
“那……你还想要知道什么呢?”她问,“我虽有些仙术傍身,可也无法预测未来啊。那是窥探天机之事,我不过是一介孤魂野鬼——”
“不!”他听见自己很大声地打断了她,继而发觉自己似乎有些失态了,又放低了声音,说了一遍。
“不是这样……”
他想起城外落雁山上的那座衣冠冢,忽然有一点痛恨自己从前并没有对这个明显是临时被永徽帝从什么角落找出来、替代长宜送往北陵的赝品公主多花哪怕一丁点的心思。
当时,他只是觉得,这位可怜郡主的人生使命,也只是如此了。虽然并没有想到过她会暴起行刺纳乌第汗,但现在他稍微了解了她这个人一些,却感觉那的确会是她做得出来的事情。
他当时应该多了解她一些的。那么现在,他也就可以知道她有何弱点,喜好什么,他若是想要将她哄转回来,该如何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