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今天是怎么了?
……对,他不放心。
他想。
她身负与北陵的血海深仇,又有什么地狱阎君所赐的术法傍身,若是……若是哪天她一旦又生起气来,顺手宰了高方智或哪个在他这里还算得用,却私德有亏、不顾大义之人的话……
因此,他不放心。他一定要让她回心转意,站在他这一边才行。
一定是如此。
他容忍不了原本可控的局面陷入混乱,更容忍不了甚么能让他自己陷入彷徨矛盾的不安定因素。
因此……必须马上解决这件事才行。哄劝也好、威胁也好、甜言蜜语也好,再大的代价,他都愿意付出,只要面前的人重新变回从前的那个“谢大小姐”——
他愣愣地望着她,此刻终于明白了她是哪里让他觉得不对劲。
此刻站在他面前的她,仿佛已经不再是在山间道观里孤零零被遗弃了二十年的“谢大小姐”了。
……而是只身行刺北陵大汗,力战多人而殉国,又在黄泉岸边,独自徘徊了五年的“荣晖公主”。
他的后背上忽而慢慢渗出了一层薄汗。
她已不是昔时枕边人,何能继续以枕边人待之?
他浑身的血液一瞬凉彻。他怔怔地望着她,突然很想问她一句,昔日的那个“谢琼临”,是否真的存在过。
第371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116
可是晏行云又不敢问。
莫名的直觉在警告他, 倘若他还想要得到她的助力,就不要问这些过于尖锐的问题。
晏行云深深吸了一口气,恢复了镇定。
“琼临,”他依然用这个称呼来唤她, 用了极大的自制力, 来让自己表现得一如既往——就仿佛刚刚那些令人震惊的真相并没有被吐露过, 那些令人难堪的争执与分道扬镳,也并不存在一样。
“我有我的苦衷……但我也不会卑劣到牺牲自己的国家。”他一字一字地说道。
“毕竟……它将来总会在我手里,我决不会将它拱手让人……”
既然她已不再相信他,那他就通过最冷静、最理性、最客观的道理,来说服她吧。
“在适当的时候……我会给你一个交待。”他咬着牙, 终于说道。
然而,她微微一怔之后,却笑了出来,并冲着他摇了摇头。
他的心微微一紧。
而她说话的语气堪称平和, 没有了方才的怒火,自然也没有了方才的冷漠感。
她说:“晏长定, 你不需要给我交待……”
她这么说着, 居然抬起了那只没被他握住的右手,展平五指, 轻轻地在他的胸口拍了拍。
“做能让你自己心安之事, 就好。”她说。
“毕竟,若一颗心不安, 又能往何处去安身立命?”
她的话音落下,终于再多用了一些气力, 强行从他的掌握之中,将自己的左手抽出。
掌心骤然没有了那种温暖柔软的感觉, 他的五指依然保持着之前那种抓握的弯曲弧度,痉挛似的在空中弯了弯。
可是这一回,他什么都没有抓到。
也不敢再用力气去抓。
他垂下视线,目光落在她刚刚拍过的胸口上。
她已经移开了那只手,但她掌心的热度仿佛还清晰地留在了那里。只是现在他的目光一触及,那种错觉的迷障便已经消失,反而像是在失去了她体温的现在,那里空空荡荡的,像是有什么穿胸而过,在那里留下了一个巨大的、可怕的大洞。
他的长睫微微颤抖着,却一时间不敢再抬起来。
他不知道这是因为什么。
或许只是因为,他不想看到她脸上流露出来的决绝之色?
……然而,此刻的谢琇,脸上并没有什么决绝之色。
她只是平静地凝视着面前的太子殿下,看着他因为垂头而只能看到高挺的鼻梁与微颤的长睫,心思却仿若和身体脱了节一般,浮游在遥远的记忆的深层。
她忽然记起,从前当她还是“纪折梅”的时候,有一次去见长宜公主,一进那座酒楼,便听到歌女在吟唱一阙新词。
“流水便随春远,行云终与谁同。酒醒长恨锦屏空……”
而长宜公主听到这几句的时候,曾经轻微地撇了撇嘴。
后来她第一次听说这位“庄信侯世子”,也是长宜公主对她提起的。
长宜公主说,他是皇帝的私生子,皇帝对他很是偏爱,还曾经私下亲绘玉佩的图案,要赐给他作为随身之物。
长宜公主很嫉妒他,确切地说,是又嫉又羡。
……谁又会知道,那一切都是假的呢?
晏行云闯宫之后,被立为太子。或许是因为许多人都心里清楚长宜公主对这位“长兄”的观感,因此大家都避免提起长宜公主,以免触发新太子的不快。
而且,长宜公主本就只是依附永徽帝的宠爱而骄纵,如今永徽帝风疾偏瘫,张皇后被幽禁中宫,长宜公主也就从舜安宫中消失了。
她再也没有进过宫。一时间,她昔日的煊赫声势都好像化为乌有,甚至世间就像是突然没有了这个人一般。
谢琇有时候忍不住会去想,时移世易,如今的长宜公主与姜小公子之间的地位此消彼长,那么,记仇的姜小公子,是否会去报复差一点毁了他一生的长宜公主?
谢琇并不会去同情这位昔日的金枝玉叶。她欠了别人的,就不要怪别人会去讨还。她做过对不起别人的事,就不要怪别人会报复回去。
谢琇只是有一点感叹。
自此之后,长宜公主曾经又是看不起、又是嫉妒、又是厌恶的那位“遗珠”晏行云,将掌握这个国家的大权;她曾经欺侮过的姜云镜,一跃成为新太子手下倚重的重臣,又没了永徽帝的监视,自是不用再顾忌什么;而她心头的白月光盛应弦,应该也会因为是她导致了“纪折梅”替她出塞和亲、继而身殒北陵,而在心底暗暗怨恨她吧……
那么昔日骄纵不可一世、肆意行事,强夺美貌少年、断人前途的天之骄女长宜公主,做了那样的事,她曾经悔恨过吗?曾经反省过吗?曾经良心不安过吗?……
而丧失了背后的靠山,她如今还能够去何处安身立命?
而当日与她同听的那一阙“临江仙”,也仿若一语成谶。
流水便随春远,行云终与谁同?
……
盛应弦下了朝,又与诸重臣被召去御书房中议事,足足议了一整天,直到暮色四合之际,他才拖着疲惫的身躯,从御书房之中退了出来。
近几日的战报愈来愈糟糕。今日午后,北陵大军攻破中京以北的最后一个大城云遥的消息,飞马呈报入京。
北陵大军再南下,便是中京城。
中京城与云遥之间,虽然还有几座小城,但几乎一马平川,无险可守。北陵大军大可以绕开那些小城,直奔中京。
中京城只有一面有山,就是城西的落雁山。并且,落雁山并不算高,占地也不算很大,即使北陵是从西边过来,翻越落雁山或绕过落雁山,都不是什么难事,最多也只不过能拖延上一二日而已。
更何况北陵是直接由北往南打过来的。
这一侧的城楼本就修得坚固,近些日子以来,更是发动民夫日夜挑土垒砖,将北门城楼和北城墙加固许多,更在北门以内迁走大片居民,筑瓮城以加强防御。
然而北陵大军还是来得太快了。
调兵的旨意虽然已经发下,但赶过来的军队数量有限,调集的粮草和兵器也有限,而再过三五天——最快可能只要三天——北陵大军即将兵临城下!
盛应弦几乎在御书房里听着各位守将和兵部尚书、侍郎等几人吵了一整天,现在脑袋里都在嗡嗡响。
原本刑部尚书郑啸的女婿张伯衡是京师北门的守将,当年的北大营哗变事件,若叛军真的冲击京城的话,北门将首当其冲,但他表现得很好,战后因功还升了一级,暂留原职调用。
但新太子借由“闯宫之变”上位之后,朝中便有了一股声音,说北陵大军南下,若攻京师,北门应是首当其冲的要害之处,但张伯衡是张皇后的族侄,恐对扳倒张皇后与仁王的新太子李重云心有怨怼,不宜再委以重任。
太子本人倒是宽宏大量地没说什么,但这种意见甚嚣尘上,也不方便就此压下去。
最后太子表示,他爱惜张伯衡是个将才,但朝中物议沸腾,也不能完全不顾及,因此将张伯衡调任西门值守,而将原本守卫西门的守将宋溪为则调任北门。
而京师唯一的火器营——翊麾营原本就扎营在西门外,因此还决议调动翊麾营到北门守卫。
这么一来,倒是两下里无人再多说些什么。即使是张家残余的势力,眼见张伯衡并不算是丢失了关键的职位,倒也无话可说。
盛应弦却也知道新太子的心思。
中京城里实在是无将可用。
大虞重文轻武,当今皇帝又疑心病颇重,文臣在朝中主事,他还不太敢胡乱伸手,但武将在外驻守,他那点疑心病一发作,就将人调来调去。甚至因为大虞开国迄今三代,国库依然空虚,皇帝节省到了军饷上头,一下子是裁减兵员、一下子是拖欠饷银,弄得军中上下积弊颇多,武将也多是出不了头。
如此这般几十年打击下来,开国的老将纷纷凋零,将门也不剩几家,如今倒是各自在边关驻守,其中就包括庄信侯晏尚春。
但白城关破,晏尚春战死,他自己又没有子嗣,眼看这一支也将凋落了。
如今北陵大军来势汹汹,中京城里除了平时驻守的那些武将之外,最多也就是接到了调兵令,及时抵达的那几位,在外头呆得久了,京里根基不稳,单管一路事务是没问题的,但要做个总帅,却还有些缺陷。
最后还是由武将勋贵出身的安国公朱勉重新出山来挂帅。
朱勉从前戎马半生,现在上了年纪,浑身旧伤,要在阵前与敌方小将大战三百回合是不成了,但毕竟久经战阵,经验丰富,用兵有道。
朱家也和庄信侯晏家一般,到了年轻一代,已经凋零得差不多了。唯有一位世子,还是体弱无法习武,只能走了读书的路子,眼见着一代将门,也后继无人了。
不过太子起用朱勉挂帅,盛应弦倒是觉得这算是一着妙棋。
朱勉后继无人,自是要抓住最后的机会立下殊勋,好为他唯一的儿子讨些傍身的恩典。而且朱家并无直系后人,可以继续在军中延续他打赢“中京保卫战”积攒下的人望和荣光,所以也不用担心这一战后朱家又渐渐发展成为把持一方军权的勋贵。
盛应弦有时会想,这位新任的太子殿下,真是天生的帝王之才。不要说平庸且唯唯诺诺的仁王,就是当年读书时相对表现更好一点的信王,都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可是,他觉得自己十分卑劣。
因为即使太子是这样的一位未来的明君,他也失去了为臣之道的本分,惦记着……一些大逆不道之事。
理智明明告诫他,他日夜思念着的人,如今已是太子妃,再也不是他可以触及之人了;但感情却犹如脱缰的野马,一头栽入了死巷,还要猛撞南墙,一直到撞穿为止,就是不肯回头。
他可以一腔热血尽忠国事,但同样也控制不了自己对太子妃娘娘产生的那些不切实际的奢望。
他再也不是昔日那位光风霁月、正气凛然的磊落君子盛六郎了。
留在这里的,只是一个居心不良、心思阴暗的小人。
他不但想要谋夺他人之妻,他觊觎的,还是大虞未来的皇后。
盛应弦在黑暗的宫道上暂时停住了脚步,疲倦地捏了捏眉心,短暂地闭了闭眼睛。
不……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