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这几句所说的情形,好像……有点熟悉啊?!
但在他厘清一团混乱的思绪之前,她的声音便如同冷硬的铡刀一般,陡然落下,切断了那种种思虑,愁肠百转。
“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即亲笔奉书一封,以求一别,自此相离,各还本道。”
那声音一字一句地复诵着冰冷的书简内容,在这样幽深的黑夜里,四周万籁俱寂,听上去竟然有一丝凄清冷厉的意味。
“惟愿谢家淑女,选聘玉郎,再订鸳盟,珍重己身,永享富贵;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盛应弦:!!!!!
他听到最后一段话时,终于明白了她所念诵的这封书信是什么。
并不是甚么“婚书”,而是——
当初盛家交给她的退婚书!
他太震惊了,震惊得一时间忘却了自己利刃加颈的险境,脱口而出:
“……琼临?!”
这个久违的名字刚刚从他口中唤出,下一刻,他就感到自己喉间一紧!
那柄以刀背抵住他喉间的短刀,竟然再度被她加了几分力度,向下压去,压得他一时间竟又有些呼吸不畅。
盛应弦忍不住下意识微张了口,大口地呼吸着,试图调匀因为喉咙受压而变得断断续续的气息。
但他上方的谢大姑娘——对,他现在终于确认了,她就是谢大姑娘,也就是当今的监国太后,当年在遭遇灭门之后又被朔方盛家无情退婚的谢琇,谢琼临!——却无视了他的困境,冷笑道:
“……好久不见,盛使君。”
盛应弦:“……”
他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千情万绪、千言万语,这一霎都涌上他的心头。
昔日曾经携手相将的两个人,此刻中间阻隔着的,不是千山万水,而是江山社稷。
还有那一纸退婚书。
写得声情并茂,就好像他们之间还存有着山高海深的情谊似的。
可是——
“咳、咳咳……”他艰难地在横亘在自己咽喉上的利刃之下喘息着,想要说些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琼临……”他终于再度从齿缝间挤出这个名字。
“你……要杀我?!”
听了他这个问题,压在他喉间的短刀也未曾偏离分毫。
“这个问题重要吗?”她冷笑反问道,“你率领十万精兵,现在就在京师城外!不要告诉我你带这么多人来,就是为了让大家欣赏一下你们朔方有多少好男儿的!”
盛应弦:“……”
啊,好像还是熟悉的那种性格,一开口就能把他噎得无话可说……
可是,他的胸中不知为何,慢慢地涌起了一层强烈的怀念。
这种情绪的生出,甚至让他有一霎忘却了还横于他颈间的利刃。
他的目光短暂地越过她的面容,飘向她身后的虚空之中,喃喃道:“琼临……有些事情,我也是无奈的……”
谁知她不肯放过他,闻言立即应声追问道:“哦?何事?”
盛应弦收回视线,重新在黑暗之中注视着她。
他依然看不清楚她的面容,只能勉强看清她脸上遮着的那张黑巾的轮廓。但在那张黑巾之上,那双灼灼的眼眸里却恍若秋水寒光,即使在黑暗里,也似乎有一点寒芒,偶尔从中闪烁出来,便生出无限光辉,让他的心微微一悸。
他张了张嘴,想解释那封退婚书背后的隐情,但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说什么都像是在推卸责任,只能凸显自己当年的无能为力。
可他也是有苦衷的啊。
他的舌尖涌上了一层苦涩之意。
他这个人从年少时就没有过多地思考过甚么情爱之事,在同龄少年都颇为骚动之际,他却从不跟旁人在这其中打混。
那时,他有一位未婚妻,还在稚龄。他们之间当然谈不上有什么深厚的情爱,甚至因为父辈驻守的地方不同,平时也并不可能耳鬓厮磨,天天见面。
但他从小就极其富有责任心,在婚约订立的一霎那开始,他就把她当作自己一生之中最应当顾及的重责大任,郑重其事地安放在心灵的最高处。
他为她绘画册,平时给她写信也是图文并茂,向她描述朔方的景色和发生的奇事,甚至只是在劳碌了一天之后,在夜市上喝到的热腾腾香喷喷的羊汤,他都要画在信上——他至今还能记得自己画完那个大汤碗之后,犹豫了一霎,又研开品绿色的颜料,在汤面上加绘了几个小小的葱花。
他在市集上见了甚么好东西,也总是记着给她买一份,再派人一并送去临沙城。
然后,等过一段时间,他便会收到她的回礼。
有时候是一个打得略有些歪斜或松垮的络子,有时候是一块丝帕——上面的图案并不是绣的,而是拿笔绘上去的。
有时候她送来的甚至就是几块好看的石头、一张用树叶拼贴出来的图画,充满野趣,与别家小娘子会送赠心上人的礼物截然不同,但他却觉得很有意思。
他本以为这就是他人生接下来的轨迹,和她互通信件、互致礼物,直到他们都到了应该成婚的年龄,暂时搁置的定亲仪程重新开始张罗,最终终结于洞房花烛之夜,他手持秤杆挑开那张蒙在新娘头上的红盖头,盖头下露出她含笑的面容来。
对,他连这个都想过。
他思来想去,总觉得以她的性格,即使到了洞房花烛夜,也不可能像旁的小娘子一般只懂得含羞带怯,脸红逾耳。
她应当端坐在那张谢家陪送来的拔步床上,当红盖头掀起时,她的长睫也随之撩起,剪水双瞳投向面前的他,眉眼弯弯,面容上隐藏的不是紧张、不是小心翼翼、也不是离开父母远嫁朔方的害怕担忧,而是一丝笑意。
那笑容必定是从容大方的,可能他到时候会比她还紧张,因此当她看清了这一点时,那朵笑容便会变得更加明显一些,眼中隐藏着慧黠好笑的神采,促狭地瞥他一眼,或者打趣他一句“弦哥因何比我还要扭捏?”。
但那一切,都很快消失了。
那只是他年少时曾经痴愚地幻想过的一个梦而已。
而今,那一切美好的回忆和梦境都化为灰烬,留下的只有眼前的这个人,一身黑衣,夤夜而来,将利刃横在他颈间。
仿若一个魔咒,生生世世,纠缠难解,不死不休。
第437章 【主世界梦中身】41
他的眼神黯淡下来。
“我虽为朔方节度使, 但军中那些老将根节盘踞,各有势力,我亦不能随心所欲……”
他艰难地说着,声音平静, 态度坦荡, 就像是把一切真相都摊开在她眼前, 任她评判一般。
“当年……父亲骤逝,我接手时,花费了很大的气力,才理顺朔方这一摊军政大事。但父亲留下的那些旧部,各有打算, 拥我为主,也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他说着,甚至右手五指蜷曲起来,反握住她压制他的那只手腕间。
“我在做的事情, 不过是不断地权衡得失,平衡各方, 控制着他们在我自己良心允许的范围内, 谋取一定的利益……”
他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忽然变得无比诚恳。
“这一切, 你如今也坐于高位, 应当和我一样有所体会吧。”
谢琇忍不住冷嗤一声。
她对这个“盛如惊”,自然没有她表现出来的那么怨恨, 但人设不能丢,尊严也不能丢。
前情提要都写成那样了, 她假如还能跟他相逢一笑泯恩仇的话,多对不起故事里的谢大姑娘当年一身缟素, 在灵堂上握住朔方盛家的退婚书时,心中涌起的那些悲痛啊?
更何况他都大军围城了,还不允许她对此生出些自己的脾气吗?
“我是有些体会。”她冷冷说道,“但我倒不知,堂堂的朔方节度使,竟然会被那些老顽固掣肘至此。我若也同盛节度使一般念着旧情,对他们不忍下手、多有宽容的话,我今夜也不会在这里了。”
盛应弦:“……”
啊,好像这还真的是她的性格呢。
谈得拢就谈,也不是不能适度地让步,然而一旦谈崩,她便有一套自己的行为准则,定要达到她的目的才行……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琼临英明,我多有不及。”他温声说道。
然而她压根不吃他好言好语的这一套,重重哼了一声。
虽然她暂时好像没有对他不利的意思,但是盛应弦也丝毫也不敢大意。
因为她的手一直十分稳定,不论说怎样的话语、情绪又如何波澜起伏,她掌握着那柄利刃的手却一抖也不抖,始终横在他颈间,既不真的刺破他的肌肤血肉,但也不稍移片刻。
这种强大的意志力,甚至能够控制情感的流露,让盛应弦心头感到了一阵震惊,继而升起的,又是一股恻然。
谁天生就会控制自己的感情呢?就更不要说在他记忆之中的那个小姑娘,哭就是哭,笑就是笑,生气也好、嗔怪也好、开心也好、期待也好,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情绪,她都从不会刻意掩饰。
他并不介意她这样外向的性格,因为他觉得,小姑娘活泼可爱一点,也没什么不好。而且她这样直率坦白的性格,意外地让他觉得相处起来十分舒适,并不用一直揣摩小娘子弯弯曲曲的心思,也不用因为多余或错误的猜疑而消磨彼此间的情分。
至于这种性格适不适合做朔方未来的主母,他那时候也只是个小少年,于是大大咧咧地想: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谁知道他们从此就没有了以后呢?
“我坐到今日的位置之上,才能理解你所说的那一切身在高位的不得已。”她的声音里竟然好似含着一丝笑意。
停顿了一霎,她的语气骤然变得十分温柔。
温柔得几乎令盛应弦心里发毛。
“……可是,是谁把我送到这个位置上的呢?”
“你们谁曾经问过我,我又愿不愿意理解这一切呢?”
盛应弦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又很快紧紧抿住。
让她成为今日的谢太后的人,追根溯源,自然是下旨封她做太子妃的慎宗皇帝,以及不幸早亡的先帝。
可是他当然不会以为,这就是她想听到的答案。
并且,仔细想来,慎宗皇帝虽然平庸了一些,但也不算是个昏君,自然也不会在她有婚约的情况下,还要册封她做太子妃。
那个本来可以为她带来无限幸福——以及可以作为护身符——的婚约,是他们朔方盛家主动舍弃的。
思想及此,他的心中忽然产生了一阵不甚规则的绞扭感,抽痛着,一下一下地,像是有人拿凿子凿着那柔软的血肉,要把这深藏多年的愧疚化为楔子,死死钉在他心上一般。
“我……”他数次努力,终于从咽喉深处挤出一个字来。
他从未像这一刻那般,深深地体会到他们中间已是阻隔着时光与重洋,时间在变,人生若乘舟,各自往不同处行去,山水亦不复相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