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亦从未像这一刻那般灰心。
因为他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他还对她有所牵挂,希望她能原谅他,然后——
然后还要怎么样呢,他也不敢去想。
他一时间竟然有点怨怪自己,在那风流佳公子的友人一时兴之所至,向他传授自己讨姑娘家欢心的种种经验和套路时,压根就没有用心听过。
因此,他现在完全不知道要如何跟她讲和。
他左右为难了半晌,最后硬着头皮,索性直接问了出来。
“我……我要怎样做,你才会开心?”他问。
她闻言果然梗了一下。
她好像真的很惊讶,惊讶到一直都很稳的手都微微颤了一下,幸好她是用刀背压在他颈间的,不然他此刻只怕已经喉间多了一道浅浅伤口了。
她就这么盯着他看了许久,就好像在这么深的黑暗里,她当真能够看清他的面容似的。
他不敢随意移动,也不敢多作声,就那么无比温顺地乖乖躺平在榻上,任她一直盯着他,就好像是打算用自己的眼刀,把他从上到下尽都刮上一遍似的。
最后,他听见她“呵”地笑了一声,忽然散漫地坐直了身躯,将手中那柄短刀总算从他喉间移开了。
可是他并没有感觉好受多少。
因为——
刚刚她是猛然窜上来,打算扼制住他的反抗动作,但又因为女子的臂长天生较短些,她为了能够一下子就制住他双手的反抗,直接坐在了他的腹部,这才能用屈起的右膝够到他垂落于身侧的左臂,并死死顶住。
现在她坐直了,扼制他双手的力道自然也松弛了,然而新的问题又出现了。
尊贵的谢太后一旦坐直,身体的重心便重新落到了太后的尊臀之上,坐得盛使君不由得感到一阵呼吸困难,险些下意识地一颤。
他使尽浑身力气,总算把发抖的那一阵有害的冲动勉强压下;可是自己的这具身躯,却好像被打开了什么糟糕的开关,仿佛四肢百骸突然哪里都不太听话了一般,让他倍感苦恼。
忽然,她的左手抬起,轻轻一甩。
盛应弦眼前一亮。
一片萤火从谢太后的手中浮起来,照亮了他们眼前的方寸之地。
盛使君一时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那是何物?”他惊问道。
然而谢太后却好整以暇地回手将脸上的黑巾解开,呼出一口气,漫不经心地答道:“啊,是一点奇妙的小手段。”
这句话答了等于没有回答,盛使君大概是很久不见有人对他如此敷衍了,不由得愣住。
帐内本是一片黑暗,但此刻点点萤火浮现在他眼前,勾勒出她五官的美好轮廓,萤光迷离,若星影浮动,一时间竟然有种美得不似人间的幻觉。
他竟像个初出茅庐的青涩少年一般,直勾勾地盯着她那张久违了的面容,试图在记忆中的小姑娘和面前的年轻女子之间,找出一丝相似之处。
的确,她的五官已经长开,身姿也愈发窈窕,脸上带着一丝似笑非笑的神色,远比幼时那个经常在外头跑来跑去、因而脸也晒黑了一重的小毛丫头要美丽得多,也危险得多。
他还欲再看,那片萤火却仿若终于到了尽头,忽而暗淡下去,袅袅消散。
盛应弦还未说话,就借着萤光消散前的最后一丝光芒,看到谢太后轻啧了一声,仿佛从什么地方又拈出一枚道家的灵符模样的黄纸。
下一刻,却是一道细小的火光在黑暗中划过,径直激射向床头的烛台。
那只是眨眼之间的事情,烛台却果真在下一息亮了起来。
盛使君大为吃惊,睁大了双眼盯着谢太后那只神奇的手,又不敢置信地扭过头去,盯着烛台上那燃剩下的半根蜡烛顶上又摇摇晃晃燃起的小小火苗。
“这……你……”他结巴了一下,总算迟钝地在脑海里搜寻出了一点友人随口说过的套路——“当你不知道说什么好的时候,赞美她总是没有错的”。
“……果真神妙异常。”他挤出了一句形容,竭力维持着自己脸上的表情,不想在她面前显得太过没有见识。
或许友人传授的心得果真有效,他听见她“嗤”地一声笑了出来。
“你这一点倒是和从前一样,”她说,“不懂得怎么夸人,就硬夸……”
盛使君一时间竟然有点讪讪的。
“我……本就不善言辞……”他结结巴巴地为自己无力地辩解了一句。
好在谢太后也并不像是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可靠的辩解。
她挑了挑眉,右手忽而挽了个刀花。那柄短刀在她纤长的手指和细白的掌心之间,就如同一个玩具那般,被她轻轻松松地旋转、把玩,刀刃偶尔对正了烛火,上边便反射出一点光芒来。
第438章 【主世界梦中身】42
她现在显出几分轻松的模样来, 那柄短刀也离开了他的颈间,不再对他构成一种威胁了;但是盛应弦的心却更加忐忑起来。
……她哪里需要借助武器才能对他出手啊。
他也不是蠢人,自然看出了刚刚她以神异手段点亮一片萤光的真正目的。
她就是在大喇喇地明示他,即使手中没有了冰冷的兵器, 她单单以这等神异手段, 若是真有心下手的话, 也照样可以对他不利。因此,他最好还是乖乖配合她,顺服她,听从于她。
盛使君很想说,即使她不那么露一手, 他也会这么做的。
他还能怎样呢?此刻她就坐在他腰腹间,他受她所制,完全行动不得。
她似乎看出了他的窘境,却并不同情他, 也不放过他,反而双膝加力, 挪动了一下, 好像是打算调整一下自己的坐姿。
可这么一来,他脸上骤然浮起一层痛苦的神色。
他颤危危地倒吸了一口气, 声音都有一点发抖了。
“娘娘……是在折磨臣吗……”
谢太后诧异地挑起眉。
“怎么?这么快就屈服了吗?”她的语气里居然好像还带着一丝调侃的意味。
“不是不愿意对我称‘臣’吗?”
她可没有忘记, 她假扮中使来这里传旨的那一次见面,他从头到尾, 只有在拒绝奉诏的那一句话里,用了“臣”这个自称!
他哪里是在向她称臣!他分明就是在假仁假义地跟她客套, 实则狠狠地拒绝她给他的一个修好的机会!
哼!
现在她足以压制住他,他便换了一副嘴脸!原本好像死也不肯叫一声的“臣”, 也说得这般顺畅!
可见是还没有得到足够的教训,只不过是下意识地想要逃避惩罚罢了!
在从前的那些岁月里,她从未想过,有一天她可以将“惩罚”二字,施加于他的身上。
因为他总是已经抢先把一切都做得很好,他平安越过了每一次她或者命运,施加给他的考验。
不管是在何时何地,何种境况之下,他总是顾及着她,牵挂着她。在道义范围之内,他可以为她徇私;然而到了道义也不容许的时刻,他即使露出那么痛苦而挣扎的神色,依然下意识地想要宽容她所做的坏事。
她所做的一切,他都已经提前为她找好了借口。
因此,在世人眼里,她永远是月华郡主,是荣晖公主,不是前朝余孽,不是魔教护法,而是暮色掩映下的大虞一抹最亮眼的辉光,是暮气沉沉的大虞最不屈的意志。
……谁会知道,在那一切都过去之后,有一天,她会手握黑莲花复仇剧本,对象正是曾经予她庇护、又无情将那些温情撕碎的盛应弦呢?!
这个剧本的编剧,至此大概应该给个零分。
……或者满分。
谢琇慢慢勾起唇角。
啊,或许盛应弦一直以来坚定地认为她是个彻头彻尾的好人,是真的被她蒙蔽了吧。
或许她骨子里真的有那么一丝坏心的成分存在,因为——
她现在并没有想着“要如何妥善解决朝廷与朔方之间的矛盾”或者“要如何与盛使君谈判,才能为己方获取最大的利益”这种正义的国之大事。
而是在想着,作为一位在全家殉国之后又被无情抛弃的、可怜的“前未婚妻”,“她”的命运转折点,可以说就是朔方盛家的无情抛弃,可以说就着落在盛使君那封退婚书的“一别两宽,各生欢喜”那几句话之上。
从那之后,她沦为了孤女,成为了皇权与群臣博弈的棋子,成为了老皇帝维护病弱太子的工具人,最后,又成为了大虞历史上最年轻的太后。
她的一生变故,皆从盛如惊的“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以及“一别两宽,各生欢喜”起始。
因此,冤有头、债有主——
“谢太后”难以轻易放弃对盛使君的怨恨,这也是十分合理的吧?
“谢太后”想要报复盛使君,甚至想要将内心黑暗的一面施加在他的身上,也是……十分合理的吧?!
谢琇唇角慢慢放平了下来,那丝淡淡的笑意消失了。
她右手中漫不经心把玩着短刀的动作忽而一顿。刚刚还在她纤指间如同一片柳叶般飞舞旋转着的短刀,此刻又重新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上,被她横握着,像是随时可以出手,割断猎物的颈子一般。
她垂下视线,长睫在烛火的映照之下,在双眼的下方投下了一片淡淡的阴影。
“盛如惊,”她的声音不高不低地响起,听不出一丝情绪。
“你现在对我自称‘臣’,倒是恭顺……”
她不紧不慢地说着,但却让盛应弦心头愈发地七上八下,越来越没底了。
果然,下一刻,她直白得可怕的言语便化作一柄巨锤,咚地一声,直接敲开了他的天灵盖。
她的声音里又带上了一丝嗤笑之意,往后略坐了坐。
“……可你这是做什么呢?”
盛应弦:!!!
他根本无法控制自己下意识的反应,猛地倒抽了一口气!
而她好像压根不想放过他的样子,还在一字一句,好整以暇地,想要用言语就将他心中的那些坚持,全部都碾磨碎掉。
“这就是你这位大忠臣,对待太后娘娘的态度?”
她的左手背到身后去,不知探到了什么,脸上露出一个得意又嘲讽的笑容。
“我虽久居深宫,也听得旁人都在赞美盛使君……”
“说使君较之父祖,更具侠义之风,急公好义,光风霁月,乃是当世英雄——”
她说着说着,语调里的笑意愈加溢满出来,说到最后“当世英雄”这个美誉的时候,尾音上挑,好像马上就要笑出来了似的。
她的声音忽而一顿,停了一霎之后,她忽然向前倾身,面容蓦地无限接近盛应弦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