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美人兮山之阿,牵白云兮被女萝……”他居然低声吟起了诗。
习武之人,自有过人耳力。
他此刻不知听到了什么,露出侧耳聆听的神色,片刻之后,却又哂然一笑,轻轻摇了摇头。
“……抱凤凰之绿绮,濯冰弦于绛河。”他悠然吟道。
侍卫满头雾水。
……什么凤凰?什么冰弦?主子吟这种跟弹琴有关的诗是想要说什么?
“王爷?”他发出智商洼地的困惑之声。
年轻俊美的摄政王依然没有回头,遥望着谢太后出剑如风,被邢大学士带来的兵丁与手下疯狂一般地包围攻击,却仍然出招极有章法,剑气纵横,意态从容,进退有度,就好像即使身处重重包围之中,也心怀必胜的信念一样——
他忽然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思美人兮不可招,何以报之瑛琼瑶……含奇芬兮承湛露,期永好兮同逍遥。”
侍卫愈发困惑,甚至想要腾出一只手来挠头了。
“……王爷?”
李重云沉默了一霎,继而哑然失笑。
“罢了。”他用耳语一般的声音低低说道。
“今夜本王未曾先至……亦没有出手,已是输了。”
说一千道一万,是他太看重利益得失了,不肯在毫无希望、甚么都有可能得不到的情形下,无私无怨地奉献和付出。
而盛如惊呢,却应该是会拼命赶过来的吧。
他赶来也并不是为了收取成果,不是为了抢夺大位……
而是为了能与她并肩作战,与她站在一起。
李重云自然已经知道了盛使君当年在太子大婚当日乔装打扮,冲入京城,却只能在道边目送喜辇远去之事。
老实说,他其实早就知道这件事。
但他压根就没有想过要去管,也没有想过要把这件事再告诉其他人。
他当然知道这件事能赚回她的心软,而他是不可能为盛应弦助攻的。
并且,盛应弦怀着夺妻之恨回到了朔方,该头痛的也是他那位好父皇和好哥哥;与他这个远离皇位的富贵闲人又有何相干?
他唯一漏算的,大概就是道德值比天还要高的盛使君,在七年之后率领大军回到了他的伤心地——京城,却好像不是为了逼宫篡位,而是为了毫无道德地赢回已经成为太后的那个好姑娘的心。
……呵。
他还是太低估了盛如惊此人!
第474章 【主世界梦中身】78
都已经时隔七年, 并且一为太后、一为藩镇,已是永生永世不死不休的关系,彼此之间到了这般绝境,竟然……还能被盛如惊翻转过来!
盛如惊手握朔方, 权倾一方, 李重云本以为他至少应该不卑不亢、有理有节, 谁知道他居然还是能在谢琼临面前伏低做小!
……为了能再获得谢琼临的青睐,他可真真是连君子脸面和家族基业都不要了!
李重云这么想着,虽然带着一丝嘲讽和恼怒,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是做不到这一点的。
他满腔酸意, 忍不住说了一句:“盛如惊啊盛如惊……没想到你一脸凛然君子之貌,却能行此佞幸之事……”
他身旁那侍卫听到了这句话,一时间惊得险些没有拿稳剑。
王爷说谁?盛节度使?行佞幸事?!
他可太难想像盛节度使这等声震一方的强横藩镇,是如何“行佞幸事”的了。
……王爷莫不是跟盛节度使争宠争输了, 所以在此诋毁盛节度使吧?!
不得不说,侍卫在某种程度上真相了。
但侍卫当然不敢问出来。
他左右为难, 噎得难受, 四下张望了一下,还是迟疑地问道:“……王爷, 咱们……不用去帮一帮……太后娘娘吗?”
太后娘娘在那边以一敌多, 他还是看得出来的。王爷如今袖手旁观,就不怕……太后娘娘过后责怪他、甚至是处罚他吗?
然而摄政王闻言, 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他负手站在原地,目光同样望着激战之处, 半晌方道:“不必。……叫我们的人守好这里,不许进出, 若有来者,必要问好了对方的来意,再来禀我。”
侍卫虽然心下纳罕,但主子既已发言,他便应了一声,转身要去传达主子的命令。
但他的主子踌躇片刻,又在他身后唤住了他。
“……且慢。”
侍卫停步回身,又抱拳一揖,恭顺问道:“是?王爷还有吩咐?”
摄政王沉默了一霎,道:“……若是盛节度使到了,不必提前报我,允他本人进来。”
侍卫:……?
王爷这是做甚?不但不帮太后的忙,反而还要再放进来一个太后的强敌?
王爷对太后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不但是坊间小道流言津津乐道的八卦,对于他们这些一路跟随王爷的忠心近卫来说,也不算是什么秘密。
这侍卫从少年时就跟随昭王左右,虽然头脑不那么灵活,但胜在一根筋地效忠昭王,昭王之命,他从不打一丝折扣地完成,所以昭王也没嫌弃过他笨拙,一直带他出门。
当然,他就更记得当年的那位少年昭王,派他去排队买过多少次点心、蜜饯,去过多少次外头的稀罕货铺子挑选从西域而来的新鲜玩意儿,打算送给借住在都祭酒府上的那位谢大姑娘。
后来呢?
后来,谢大姑娘一夕之间成为了昭王的嫂嫂,太子李重霁的正妃。
侍卫自己虽然还没议亲,但说书和戏文都没少听,自然也知道那两句出现率极高的词句。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可是现在,真个到了当年的谢大姑娘命悬一线的时刻,为什么王爷竟会放手了?
他只是一个小小的侍卫,不明白谢大姑娘是不是跟王爷之间有着某种默契,也不明白王爷究竟是太狠心,还是对谢大姑娘太有信心。
他只知道,若是在生死之际,还不能并肩作战的话,那么又何来后面的“相许”呢?
可是他不敢如此向王爷进谏。
因为王爷自有他自己的主意。
侍卫遗憾地叹息了一声,转身去了。
而谢太后那边,也确实无暇顾及摄政王的这点曲曲折折的心思。
李重云不是傻子。他权衡得出如今的辅政三方,此消彼长之下的势力轻重。
若是他束手不管的话,谢太后与邢大学士那一党,应该可以打个平手。
可是,就陈兵在京师城外的朔方军,是一个巨大的变数。
可以说,谁都想要引入朔方军的助力。虽然有与虎谋皮的危险,但总得要上得了桌,才能下得了这一盘大棋。
倘若输了,被人踢走,那就是连下棋的资格都被剥夺了……
所以,李重云料定邢大学士一党定然会竭力许以各种好处,去拉拢朔方。
他当然不愿意坐视盛应弦从中渔利,平白无故获得了太大的权利,加九锡、假黄钺、入朝不趋、剑履上殿、赞拜不名之类的——那么下一步,是不是盛应弦就该直接加个“假父”的称号,坐等小皇帝让位给他了?!
因此,李重云本来是打算去和谢太后联手的。
因为谢太后年少时曾与盛应弦先有毁家之恨、再有退婚之怨,要她这么一个骄傲的人放下这些怨恨,去恳求盛应弦与她合作,真是太难太难了。
李重云认为他们应该都不想看到盛应弦在两方的夹缝中,反而游刃有余,从中渔利,壮大自身。
然而,谢太后婉拒了。
她说,她能解决此事。
……所以,李重云想,现在他就眼睁睁看着谢太后的解决之道,就是——
“直接把对手全部砍翻”?!
李重云有些不可避免的担忧,又难以抑制自己额角蹦跳的青筋。
她真真是胆大包天!就和年少时一样!
他事先并不知晓她有这等高超的身手,但他好像一点也不觉得惊讶似的。
谢琼临是个永远会在别人意想不到的地方给予惊喜的人。
也是个跌倒了会懊恼,会哭泣,会咬着牙发狠,但最后永远会爬起来继续前进的人。
有时候他甚至会产生一种错觉,仿佛她并不真的需要他们任何人。
她借着他们的爱而变得富有勇气,肯定自己,继续强大,然后,当他们不能与她一道向前迈进的时候,她也并不苛求,而是停下来认真而珍重地向他们道别,再继续独自一人往前。
很奇怪,当此时他再回想起前尘往事来,又似乎很多事都变得模糊了。
他不太记得她从前是怎么样的,是如何从一个孤立而并没有自信的小女孩,变成今日这般勇敢、美丽、耀眼而强大的了。
在那个她婉拒了他援手的夜晚,他曾经一度变得沮丧,灰心丧气之下,他说了一句:“我真想知道在你眼里到底有谁重要过,有谁的感情对你来说重要过——”
那时候,她顿住了,转过身来直视着他,思考了一下,才用一种谨慎的口吻答道:
“你们都很重要。”
“没有一个人的感情是不应该受到珍惜的。”
“我曾经不够强大,过得潦草,不受人喜欢……是你们的感情支撑了我,让我明白,我自有我的优秀之处,我还可以变得更好。”
“这是,即使不再见到你们,也会永远留存于我心底的一道信念。”
想到这里,李重云稍微释然了一点。
若论起说好听话的本事,谢琼临当然也是一等一的。
那么,会一次又一次败于她的手下,也是……不冤枉的吧?
他凝视着人群正中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