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君久未入京,殊不知朕虽为天子,但既做不了国事的主,也做不了自己的主!”
盛使君面露惊讶之色。
小皇帝虽然气恼,但看到盛使君终于神色间有所触动,心下也是一喜。
但盛使君下一句话就打破了小皇帝寄予他的无限希望。
“皇上年幼,正是好生学习之时,既未通书经,也不懂政务,何以还要插手国家大事的决断?国之大事,若是真决于一幼童,则大虞危矣!”
李绍:“……”
谢琇差一点笑出声来。
第480章 【主世界梦中身】84
小皇帝年幼, 没什么主见,容易受人蒙蔽。再加上她这位“谢太后”,一贯的人设就是,虽然与人为善、温和有礼, 但该有的雷厉风行、大小手腕, 也是一概不缺;若说还有什么缺点, 那应该是——
谢太后对于蠢人不太耐烦。
因此,谢太后对于先帝,是礼貌有余、温情不足。对于李绍这个便宜儿子,同样如此。
她没有算计过李绍那个宫人生母,也没有亏待过李绍。四时八节, 该有的体面和礼节一概都有,甚至在李绍继位时,本该至少出手卡一道他生母被尊为“圣母皇太后”、牌位移进敬圣殿的手续,因为前朝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先例, 更何况当时她卡一卡李绍生母的尊号,还能借机收拾一下与她不睦的群臣——但是谢太后没有。
或者说, 谢太后不屑于使用这样的手段, 为了自己将权柄把持得更稳一些,就去为难一个已经逝去的母亲和一个懵懂的幼童。
但是, 谢太后同样懒得对自己的丈夫和别的女人制造出来的孩子上心。
她并不亏待李绍, 但也并不给予他热情的母爱和详尽的关心。她对待李绍,更像是对待亲戚家寄放在自己这里暂住的孩子, 管他吃喝、管他穿用,不把他教坏、不让他惹事, 也就罢了。
别的孩子到点上学,她也到点把李绍送进上书房, 替他选择良师——至少是群臣推荐、她也认可的良师。她固定一段时间询问一下李绍的学习状况,好则奖励、差则训诲,但李绍学得好不好、能不能真正成才,她其实并没有那么在意。
她自己没有把李绍当作自己的孩子,自然也就不会怪他没把自己当成生母爱戴信任。
更何况打着鬼主意、要给小皇帝洗脑的人,群臣之中都不止一拨。若是小皇帝自己不能辨别,也没能从太傅那里学会如何辨别的本事,正如盛应弦所说——那不是谢太后的错,而是太傅的错。
狮王会在意自己的领地里的一只小猴子吱吱叫吗?……不会的。
而谢太后,现在就是这只母狮子。
谢琇饶有兴趣地看着小皇帝吱吱叫,又被领地里新来的一头雄狮一巴掌拍翻在地上,虽然表面还维持着身为太后的高贵冷艳态度,但心里实则快要笑翻了天。
小猴子以为新来的雄狮可以挑战母狮子的地位,把她赶下王位,自己来当这片领地的王?
……不,他大错特错了。
殊不知新来的雄狮……是来求偶的。
而且新来的雄狮眼里还不揉沙子,见了这些小伎俩,必要义正辞严,把小猴子的错误倾向给掰正回来!
盛使君方才愈说愈是疾言厉色,此刻见小皇帝灰败着脸不言不语了,于是又把神色放缓了一些。
“皇上年幼,只觉前方座座大山,每一座都是遮挡皇上前路的,这倒也无可厚非。”
李绍惊讶地抬起了头,望着突作惊人之语的盛节度使。
盛节度使却并没有故弄玄虚的意思。
李绍听得出来,他虽然面色肃然,但说话的口吻却并不是像那些大臣一样,存着哄骗黄口小儿,让稚童只能听从他的心思。
“皇上尚未学到如何分辨这其中诸般目的之法,一时未能辨别好恶,这也是正常的。”
“臣有一法,可供皇上借鉴。”
李绍感兴趣起来。
盛节度使年纪轻轻就继承了父亲的高位,听说刚成为节度使时,也并不是全部属下都尊他为主、十万大军如臂使指的。那么他如何走到今天这一步,倒是非常值得李绍学习的。
盛节度使道:“若是皇上无法辨别一个人说话的真假好坏,便先看此人从前的行迹。他做过危害社稷之事吗?他做过危害百姓之事吗?他行事是好事多还是坏事多?”
李绍若有所思。
夜色掩映之下,盛节度使唇角似乎流露出一丝不明显的笑意。
“臣并非事先与谁串通,但如今皇上所虑,不过三方而已。”
“一为太后、一为摄政王、一为邢大学士。”
“皇上试想,太后曾经做过何事?摄政王曾经做过何事?邢大学士……又曾经做过何事?”
李绍:!
邢元渡:!!!
……可恶!盛如惊此人果然狡诈,于不动声色间就给他埋了个大雷!
盛如惊满脸公心,看似公平正义,说话却暗中别有乾坤!他最后那三问,问话的语气和方式,很容易就会引导着耳根子软又没见过世面的小皇帝,往不利于邢大学士的方向思考!
太后做过什么?
虽然有人说她“牝鸡司晨”或“干预朝政”,但也没有什么做错事的实证。如今说她“迫害忠良”,但她迫害过谁?……也只有因为作为会试舞弊的首犯而被打入大牢、三司会审定谳的邢大学士!
在这等对比之下,摄政王做过什么,也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更何况摄政王虽然是有些私心,也做过些上不了台面的阴私事,但无非是些朝中的政争,将对方一党的官员找小错降职、换上己方官员这一类党同伐异之事,尚未来得及做出些什么祸国殃民的大案。
但是!会试舞弊!三司会审!就近在眼前!上千书生联名向朝廷上书,揭发会试发榜取录不公,泣求朝廷出手严查情弊,此事闹得满城风雨,任是谁都印象深刻!
而这一切都是他!邢大学士!以及巴结到他门上的那些人!一起做的!
邢元渡深感自己不能坐以待毙,更何况此刻早已是图穷匕见之时,立刻忍着肩头的伤痛出言:
“恕臣直言!太后为皇后时,即夺人子为己子,稳固自己的地位!如今皇上登位,太后仍为国母,但生母早墓木已拱矣!”
他说到这里微微一顿,横下一条心。
横竖今夜不分出个你死我活也不能了局!还要顾忌什么君臣之道!
他大声道:“圣母皇太后温淑忠厚,为了先帝、为了大虞,甘冒风险诞下皇上,臣听旧时太医所言,彼时圣母皇太后气息奄奄、命悬一线,仍挣扎着吩咐左右‘保我儿性命,不必顾惜我’……”
他采用柔情攻势,小皇帝果然略有动容。
邢大学士心下一喜,连忙再接再厉。
“而那个时候!谢皇后在做什么!”他厉声喝道。
“谢皇后厌恶先帝,拒先帝于千里之外,与先帝明言不会容他近身!大虞苦无帝裔传承,皇脉有断绝之危,然谢皇后却置之不理!”他喊得声嘶力竭。
谢琇:“……”
虽然她并不介意“谢皇后将毫无感情的包办婚姻的丈夫拒之门外”这等事传扬出去,但在场的其他人却好像人人震惊,血压飙升,马上就要厥倒好几个了似的。
摄政王李重云虽然同样震惊,但此事其实并不能完全被人掩盖下去,他身为慎宗皇帝次子,当然从前就隐隐约约听说过一点风声——要不然以他之能,是如何在他那位好大哥面前忍下一腔怨怒和酸醋的?还不是因为他明白,他大哥压根就没能与谢大姑娘圆房,因为谢大姑娘看不上他,不想要他?
……然而久居朔方、音信不便,当年离开京城时又因为心上人另嫁玉郎而失魂落魄的盛节度使,听闻此秘密,就是另一种反应了。
他猛地转头望向谢太后,目光灼灼,眸子里仿佛陡地点燃了两簇火光,再也不想掩饰了似的。
谢琇被他眼神里的温度烫了一下,先是一怔,继而哑然失笑。
这种设定可能有点匪夷所思,但她倒是觉得很合心意。
无他,只是不想将就。
即使贵为太子,将来会掌握天下,她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人生苦短,精力有限,当然要花在自己最喜欢的方面。
她朝着盛应弦微微一笑,随即调转视线,挑衅似的盯着邢大学士那张完全扭曲成一团的老脸。
“若我有子,今时今日这王座还有李绍什么事呢?”她异常坦率地反问道。
“李绍非我亲子,我依然将他扶上皇位,一路多有扶持,于政务亦是勤恳认真,不曾犯过任何错漏!”她朗声说道。
“相比之下,邢大学士乃三朝老臣,还会把持朝政、科举舞弊,以一己之私扭曲世间的公道,岂是元老?乃蠹虫也!”
邢元渡:“你——!”
谢琇说得兴起,愈发穷追猛打。
“慎宗皇帝聘本宫为太子妃,岂是为了什么人间情爱?乃是因为先帝体弱,慎宗皇帝看重本宫才能,希望本宫日后于国事上襄助先帝!本宫夙兴夜寐,战战兢兢,无一日放松,勤于操劳,不过是为了大虞蒸蒸日上!而有些老臣倚老卖老,以为自己得脸得久了,就可以任人唯亲,危害社稷,破坏公正,中饱私囊!并从中挑拨,离间两宫,为祸大虞,人人可得而诛之!”
邢元渡“噗”的一声,喷出一口血,整个人摇摇欲坠。
他身后的弟子们发出一声惊呼,乱纷纷地就要去扶他。
谢琇不再理会他,而是转向小皇帝李绍。
“你既说我不肯教你,那我今日就教你一句!”
谢琇紧盯着李绍,厉声道:“身为天子,即使在逆境之中,也应当堂堂正正、大义凛然!李绍,站直身子,抬高下巴,把你应有的气度拿出来!”
李绍吓得打了个寒噤,但被谢太后以下命令的方式这么一喝,他下意识地一个口令、一个动作,虽然心下惊惧,还是抖抖索索地慢慢挺直了背脊,又按照她的话,一点点把下巴抬高,视线迎上了她的。
谢太后喝道:“皇帝可以心存疑惑,但不应该心怀偏见,更不应该以个人好恶而影响朝政!李绍!擦亮你的眼睛,做个明君!”
小皇帝吓得又猛然一抖,但长期以来养成的习惯让他下意识地应了一声“是!”。
谢太后大声喝问:“是什么?”
一句话从李绍口中脱口而出。
“儿臣谨遵母后教诲!”
谢太后忽然弯起眼眉,笑了。
“很好。”她说。
然后,她转向已是一团混乱的邢大学士阵营。
“接下来,轮到你们了。”她悠然说道。
第481章 【主世界梦中身】85
这句话犹如某种暗示, 猛地一下开启了最后的那一扇门。
邢大学士因为又恼又气、疲累与失血交加而几乎要耷拉下来的眼帘,又猛然睁大了。
他甚至半靠在一名弟子的身上,还有余力颤巍巍抬起一只手来,抖抖索索地指向谢太后, 嘶哑着声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