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会是他召集开的,他来了开场白:“事情的起因是唐海生先生为了筹措粮食而亲自走了南洋,请兴泰轮船运了三千吨粮食。唐先生告诉我,这批粮食的十分之一是捐给饥饿中的难民,其余作为平抑上海粮价,以市场价七折投放市场。所以我们听了,当夜立刻调了船,分批将粮食运送来上海,幸不辱命,粮食已经全部到港。为了持续缓解后续粮荒,我受唐先生邀请来上海,了解上海现在粮荒的情况,以便配合装运粮食,缓解高企的粮价。昨天早上,陆老先生和唐先生邀请我一起去看了苏家宅难民的情况,两位看着天上下着大雪,非常担心的难民能不能熬过冰天雪地,刚好下午我找何神父,看见南市难民区管理很有章法,晚上和我岳父鸿安的叶永昌先生聊的时候,他也非常担心难民熬不过这个寒潮,我们决定用鸿安大戏院收留难民,得到了唐先生的支持,后来又商量出了找鸿安的仓库和各大纱厂的仓库,至少能让难民进屋,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在长辈的支持下,我和唐均豪先生、唐筠英小姐,昨晚找到何神父,请求支援。”
余嘉鸿从昨晚唐家虚报苏家宅难民数据,就猜出唐海生从粮价平抑协会募集到了资金,去南洋购粮,很可能做了阴阳合同,比如买了三千吨,可能报给国内不过两千八百吨,打通海关关节,两百吨直接进来,他就贪了下来。
本来他做这种事,自己收了他运费,就没有干系了,但是唐海生赚取高额利润的同时,就连赈济灾民都要给混着糠的饭食。而且,还妄图把女儿塞给自己,那只能让他吃进去的全都吐出来。
叶永昌在女婿身边坐下。
余嘉鸿刚刚说完,何神父开始发言,他很高兴昨晚风雪中余嘉鸿能去找他,并且已经做了这么多安排,他寥寥数语说完,立刻开始安排起工作。
这么一对比,余嘉鸿冗长的发言,显得做事之后还吹捧自家功劳之嫌,与何神父高下立见。
现场唯有唐海生心惊胆战,余嘉鸿说得清清楚楚多少吨粮食,他做高了粮食价格,给粮价平抑协会汇报的是两千五百吨,现在这个被捅破,他如何交代?
而且粮价那么高,他可不想捐出三百吨去给那些穷瘪三吃。
陆老先生作为粮价平抑协会的主要人员,作为这次购粮的主要出资人,本来听他回来说的,自己也赚了不少,心里还很高兴,现在一听,这个杀胚居然瞒着他们藏了五百吨粮食?
余嘉鸿打量着陆老先生和唐海生之间目光来去,自古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何神父带来的人开始安排,不需要说具体怎么做,只是安排谁去干什么?
说到物资,余嘉鸿说了句:“三百吨的粮食应该是够一阵子了,先度过这几天?”
陆老先生冷哼一声:“海生,这事就交给你了?三百吨,一粒米都不能少。”
事已至此,唐海生还能说什么?这么冷的天,他拿出帕子擦头上的汗:“一定,一定,让均豪负责这件事。”
余嘉鸿看向秦先生说:“秦先生一直负责南市难民区的物资调配,能不能和均豪兄一起处理?”
“好。”秦先生点头。
余嘉鸿低声跟叶永昌说:“鸿安跟各家纺织厂,服装厂和布料厂都有关系吧?您想办法弄被褥过来,”
“我十天影院的营业额你知道多少吗?我还得出这些,我得出多少?”叶永昌一脸你是不是有毛病?
“影院的损失都承担了,这一点算什么?别让唐家独占风头,边上有记者呢?你想想爷爷烧掉的公债和捐出去的钱,这点就是一个零头。”余嘉鸿轻声催岳父,“另外,还有工作人员的餐食,鸿安下面的餐馆也提供饭食,给工作人员发饭票,每天提供一荤三素的饭菜。”
叶永昌侧头看他,此刻心在淌血的唐海生笑容满面说着自己对难民困苦的同情。
余嘉鸿说:“快啊!”
“被褥这块,我去想想办法,可能没办法弄来那么多,我尽力。”叶永昌举手,“另外,感谢南市难民区的工作人员过来提供支持,为了节省大家往返的辛劳,鸿安会为大家提供休息和饭食,每人每天三张饭票,可以在鸿安的任何餐厅吃饭。”
“就是有个问题,下雪天,几家医院和难童医院救护车紧张,两三万难民,肯定有需要救治的,需要送医院救治。”分派的人说。
余嘉鸿转头问叶永昌:“您家里派一辆,还有酒店里抽一辆过来?”
“应澜把你三姨接去香港,就把司机给辞退了,现在有车没司机。”叶永昌说。
余嘉鸿抬头:“我来开吧?先把事情做下去。”
“麻烦余先生了。”
“应该的。”余嘉鸿说道。
“余先生是南洋人,不认识路,我跟车?还能帮忙安排病人救治。”唐筠英主动提出。
分派工作的那位先生说:“确实有需要。”
这位也给另外一辆车派了一个庵堂的师傅,让她安排病人就诊。
这个时候大家都很忙,余嘉鸿不可能给大家添麻烦,他跟唐筠英说:“唐小姐,走吧!我们跟车去叶公馆取车子。”
唐筠英跟着余嘉鸿往外走,唐均豪跟出来:“筠英,我跟你说两句话。”
唐筠英不情不愿地站住:“哥哥,我和余先生有正事要做。”
“只做正事,不要动歪念头。”唐均豪贴近她,低头跟她说。
说完,唐均豪又走到余嘉鸿身边:“余先生,舍妹还小,我们生母去得早,她有什么不懂事的地方,请多多包涵!三百吨粮食,我会想办法放到南市难民营的仓库。”
这是歹竹出好笋了?余嘉鸿浅笑:“现在大家先各忙各的,晚上舞会细聊。”
“好。”唐均豪点头,“晚上好好聊聊。”
出力的都分配走了,只留下出钱的叶永昌、唐海生和那位陆老先生,跟记者说着自己要如何为难民雪中送炭。
几位记者对唐海生主导的三千吨粮食、七折和三百吨捐粮很感兴趣,问得很详细,唐海生现在还能如何?只能认了这个数,心疼已经进了口袋的钱,要重新掏出来了。
第103章
余嘉鸿先跟酒店的车去叶公馆取车,他让叶永昌给家里打了电话。
今天鸿安的司机换了一个老师傅,余嘉鸿上了副驾驶,唐筠英和那位女尼坐后边。
雪后的上海滩,在一片雪白的覆盖下,美得让人屏住呼吸,可这样的美,是以多少人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为代价的?
车子上路,余嘉鸿发现老师傅一直在看他,他侧头,老师傅不好意思:“姑爷,我们应澜小姐长大了应该很漂亮吧?”
他问这个问题很突兀,好在老师傅很快就解释了:“我一直是大少奶奶的司机,大少奶奶没了,应澜小姐要回星洲,老爷把我安排进酒店,一晃十年了。记得那时候小姐长得跟洋囡囡似的。”
原来是这样?余嘉鸿笑着说:“她很漂亮,很漂亮。”
“我和老太婆都很想她。那时候我给她们母女俩开车,老太婆做饭。我们家小姐,喜欢吃老太婆做的面结面,还有黄鱼馄饨。老太婆一直说不晓得小姐回了星洲可有得吃?”老师傅话很多,却也听得出来是真心想念叶应澜。
“有得吃,她还是喜欢面结面。黄鱼馄饨没有,南洋的海鱼跟这里有些区别吧?不过芳姐给她做虾仁馄饨也好吃的,还有苔条年糕,我出来前她还做给我吃呢!”余嘉鸿说。
老师傅有些尴尬:“也是哦!老爷和太太都是宁波人,应澜小姐怎么会吃不惯呢?”
车子到一个路口,印度巡捕看守着红绿灯,老师傅停下车,余嘉鸿拿出钱夹给老师傅看:“这是应澜,漂亮吧?”
“哦呦,小姑娘真的漂亮得来!很像大少奶奶。”
余嘉鸿收了照片:“我也回去跟她说您和阿姨很想她。”
“你跟她说是福根叔和阿妹娘姨,她就知道了。”老师傅说。
“好呀!现在她很忙,没空过来。有机会一起过来看您和阿妹娘姨?”余嘉鸿说。
“做大家少奶奶肯定很忙的,我们知道她过得好,就好了。”福根叔笑着说,“兵荒马乱的,只要知道大家都好好的,就放心了。”
余嘉鸿想着刚才唐均豪说的话,大家族的女孩子总有各种万不得已,不像男子那样自在,唐海生重利,大概率是逼着女儿来接近自己,以求取利益,自己借机会试着点醒她?刚好也跟福根叔说一下应澜的境况。
“她忙着做事呢?她现在是车行的老板,原本有三家车行,马上两家又要开了,大约有两百来号人跟着她吃饭。”
“真的啊!这么厉害?”
“确实厉害。她跟在爷爷身边长大的吗?见识广博,又有商业头脑。”余嘉鸿说的时候不自觉带着温柔的笑意。
“那太好了。”老师傅笑得很开心,“昨天我徒弟就说,姑爷很厉害,还教他雪地里开车,我就在想,为什么不是我在呢?能见见姑爷也好。今天真巧就见到了。姑爷和小姐可真登对。”
鸿安百货在英美公共租界,叶公馆在法租界,到了门口,大门已经开了,叶永昌已经打了电话回来,余嘉鸿拿到钥匙上了车,唐筠英拉开副驾驶门,坐了上来。
余嘉鸿跟在福根叔的车后头去苏家宅。
“小余先生。”
“嗯?”
“你太太还开车行?”唐筠英刚才没能看到余嘉鸿给那个司机看的照片,但是他和司机的对话她可是全听见了,原来这个叶家大小姐还出去做事?
“她的车行在当地销售非常好,最近在香港也和人合股开了车行。”余嘉鸿说,“她是叶家大少奶奶唯一的女儿,她爷爷待她与其他孙子孙女自是不同,从小耳濡目染,加上天分。”
唐筠英想着继母说那个叶应澜小家子气,如果能开车行,还是带在叶老爷身边的,怎么可能小家子气呢?
“听到她开车行,我还是挺惊讶的。我之前听说南洋那里现在规矩还很大,女孩儿还是大门不迈二门不出呢?没想到你太太已经经营车行了。”她故作闲聊地说。
“时代在变,去其糟粕,留其精华吗?我两个妹妹过完年就去美国了。像给女子裹小脚,不允许女子外出这种规矩就要抛弃,但是一些好的传统也需要保持。不能一概而论通通说不要。”
“小余先生认为包办婚姻也要保留吗?”唐筠英问,“上海的年轻男女非常讨厌包办婚姻,现在跟老家包办婚姻的妻子离婚的特别多。”
“包办婚姻当然不应该保留。”余嘉鸿说道。
“可我听说你和太太是包办婚姻。”
这句话很冒昧,不过余嘉鸿并不介意,这只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与其去指责她痴心妄想,不如借着机会劝她回头。
他很有耐心地说:“那你说说看,为什么我不支持包办婚姻,却又接受自己是包办婚姻?”
唐筠英问:“为什么?”
“一见钟情。我反对包办婚姻,如果不是真喜欢,那么一开始就会拒绝包办婚姻,压根就不会娶我太太。”余嘉鸿跟她说,“如果接受了包办婚姻,但是又以包办婚姻为理由和妻子离婚。这不过是为自己喜新厌旧,负心薄幸找借口罢了,我很不耻这样的行为。”
余嘉鸿跟着福根叔的车子停下,他也跟着停车,推开车门:“走吧!我们下车了。”
一天一夜风雪过后,原本污水横流的苏家宅被白雪覆盖特别干净,但是踩过白雪的路变得泥泞。
工作人员一家一户去叫他们,有十岁以下孩子的家庭,女人可以带着孩子去哪个区域登记,十岁以上的,可以整个家庭登记。
南市难民区不仅派来了安排转运的工作人员,甚至安排了收尸人。
大人的尸体被扛上了板车,孩子的尸体,被收尸人拎着脚,像拎一条死鱼一样拎了出来,扔到板车上。
唐筠英吓得躲在余嘉鸿身后,余嘉鸿说:“你去车上,我带人上来。”
唐筠英腿肚子打颤地上了车。
余嘉鸿这里,福根叔已经被派到了任务,送两个病人去医院,他则是送两个孩子去难童医院,安排任务的人还给了他两张纸,上面有南市难民区的印花,背后写了苏家宅,谁家的娃,他看到孩子衣服上也用别针别着这么一块牌子。
一个孩子已经十来岁了,一个孩子才五六岁,余嘉鸿见孩子的脸通红,他一把抱起小的那个,手里牵着大的那个说:“跟我走。”
他拉开车门把孩子塞了进去,上驾驶座,问还惊魂未定的唐筠英:“指路难童医院。”
唐筠英点头,给余嘉鸿指方向。
余嘉鸿到了难童医院,把大的那个孩子拉了下来,抱起已经烧得迷迷糊糊的小男孩:“唐小姐,你扶着这个孩子。”
唐筠英看着浑身脏兮兮的男孩子,她嫌弃地退后了一步,余嘉鸿见她如此,也不强求,他跟那个男孩说:“扒住我的胳膊,我们进医院。”
进了医院门立刻有南市难民区的工作人员对接,他们会去安排两个孩子看诊,幸亏有何神父那里的人,否则这个事情还真做不成。
余嘉鸿回了车上,唐筠英欲言又止地说:“余先生,我……”
“唐小姐,你是来陪病人看病的,不是来陪我聊天的。你昨晚出现在舞厅,我就猜到令尊什么想法了,他那是痴心妄想。”余嘉鸿索性挑明了说,他说:“你哥让你好好做事,你就好好做事。”
这次回去,唐筠英终于肯搀扶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了。
两人来回了几次,余嘉鸿看着一队一队人有条不紊地离开这些破草棚,心里略略放宽了心。
“这个孩子烧坏了,看看还能不能救,不能救,就扔了吧?”
一个女人抱着包裹着他送的围巾的孩子过来,余嘉鸿快步走过去,一看果然是昨日的那个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