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亏有何神父那里派出来的人,分工清楚明白。
而且经过昨夜一夜天寒地冻,眼睁睁着看着体弱的人,没有了呼吸。有了这种恐惧,这些难民并不坚持一定要在租界得到庇佑。
再说了,他们安排的地方大部分都在租界了,送去难民区的,反而是无父无母的儿童。孩子们没那么多计较。
到了下午四点左右,整个苏家宅已经疏散地差不多了,余嘉鸿倒是想去看看几个安置点,唐家今天晚上有舞会,他得参加。
福根叔继续留在这里,他先回酒店,把车子交给酒店的人,让他们把车子清理了。
他让酒店准备了一个大布袋,把自己里里外外的衣服全部脱了下来,放在了布袋里,让酒店去先杀虫,再清洗。
自己则是仔仔细细的洗了几遍,倒不是嫌弃。而是确实难民身上有跳蚤等各种寄生虫,有条件的情况下该清洁还是得清洁。而不是像上辈子在滇缅公路上,白天躲避日军空袭的时候,小溪无聊就跑他身边来,扒拉着他的头发,找头虱。应澜也没办法,满头秀发只能剪短,还得用篦子梳,把虱子梳出来。
余嘉鸿洗干净,换上了衣服,在南洋天气热,内领巾用起来不舒服,这里倒是有机会用上了,再穿上深灰色格纹羊毛西装。他对镜子里的自己深感满意,可惜手头没有照相机,要不然拍一张照片给应澜寄过去。
房间电话铃声响起,他去接电话,是叶永昌来电说,让他和他们一起过去。
他当然要跟在岳父左右。
套上黑色大衣,驼色围巾戴在脖子里,再戴上帽子,套上手套,余嘉鸿下楼去。
叶永昌已经在楼下了,他和三姨太坐在沙发上,两人站起来,迎了过来。
三姨太看见余嘉鸿说:“大姑爷这个气度,我从未在哪个年轻人身上看到过呢!难怪应澜对大姑爷死心塌地呢!”
叶永昌也奇怪,他自诩随着年纪增加,自己越来越有味道,看到了年轻的女婿,女婿长得俊也就算了,这种需要岁月沉淀的气度是从哪里来的?
余嘉鸿微微一愣:“三姨,我和应澜许下白头之约,我们互相死心塌地。”
“是!是!应澜和姑爷定然相许到白头。”
五姨太原本觉得的姑爷的气质不像这个年纪该有的,现在听他说出这样的话,不禁有些好笑,果然还是个少年郎。
男人年轻时候山盟海誓,过上几年还不是抛在脑后?说这些话实在是年轻了。
三人一起上了车,余嘉鸿听叶永昌说今天唐家邀请的宾客。
就像乔启明说的,要在滞留上海的富贾,选出完全不观望的,应该也有,但是判断起来很难,该接触的还是得接触。
今天来的客人里有做机器的,做纺织印染的、做颜料和食品的。
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继续从外面进口原材料。
大冬天,天黑得早,车子进了唐公馆,唐公馆灯火通明。
余嘉鸿下车,跟在岳父夫妇身后。
跟唐家夫妇在门口寒暄了两句,叶永昌挽着三姨太,让女婿在他身边,并排一起进去。
进去之后,三姨太把身上裘皮大衣递给佣人,扭着细腰去往女眷那里,余嘉鸿脱了大衣和帽子围巾,跟着岳父,走向正在聊天的那几位老板。
这种场合也不是家家户户都是正房太太出席,有的是正房太太年纪大了,不会跳舞,也不懂场面上的时髦东西,跟人聊不起来,也有纯粹就是失宠,比如那位做食品的老板,基本上只带着他那二姨太,哪怕他的原配夫人是留洋的大家小姐,也抵不过温柔的解语花。
三姨太也知道那几个正房太太看不上她们几个姨太太,她就往姨太太那一堆走。
今天的主角本来就是叶永昌的这个爱婿,原本她们都在谈,星洲那么个小城,怎么会养出那么多巨富?能支持了抗战那么多的经费。
鸿安的叶家身价大家都知道,余家因为做运输和橡胶生意,她们没那么了解。
原本想等叶家三姨太来,让她好好说说余家是什么样的人家。
现在这位公子一进来,让在场的那些公子哥黯然失色,不禁对这位公子起了兴趣。
见叶家三姨太一来,立刻打听起了余家大少爷的情况。
三姨太在香港住了这些日子,余家很早就在香港经营船运,而且余嘉鸿在香港买地做生意,她倒是清楚。
反正大家想听的,她都能说上几句。
这时她看见唐家的两位千金从楼上下来,本来两位千金都到了找人家的年纪。
两人长得都好,只是一个没妈,另外一个妈是书寓先生。没妈的那个少了点才情,有妈的这个有才情,只怕妈教了一身青楼本事。所以有适龄公子的人家,都兴致缺缺。
“平时六七两位小姐不是一直争奇斗艳?五小姐还没出阁的时候,还要跟五小姐比高低了。今天六小姐独出风头啊!”有人惊讶。
六小姐穿了一件露肩露背的礼服裙,妆容精致,盈盈细腰一握。
七小姐简简单单穿了一件洋装,很漂亮,但是与六小姐相比少了点隆重。
“我刚刚看到今日晚报,说六小姐跟这位余少爷送苏家宅的难民进医院?”有位太太说道,“照片上两人同坐一辆车,而且六小姐坐在副驾驶。”
叶家三姨太一听,心头有些复杂,本来她对叶应澜没什么感觉,叶永昌追她的时候,二姨太已经进门,她进叶家的时候,刚开始也没住叶公馆,后来大少奶奶病逝,她才搬进叶公馆,那时候叶应澜已经回南洋了。
她心里不开心的是这次,叶应澜请人将她接到香港,那时候仗打得吓人,她心头感激。
去香港这些日子,跟那个小家子气的六姨太凑在一个屋檐下才是最难熬的,最近听说上海租界好好的,想想也是,有洋人在,日本人敢吗?她想带着应涟回上海。
刚开始可能担忧上海会出问题,接她们母女出来,她很感激。
但是后来她听说,这位大小姐还在安排他们几个姨太太带孩子去美国,想想自己跟六姨太住一起就已经很烦了,不要说还要跟那个刻薄的二姨太住一起,那日子还怎么过?
这就容不得她多想,莫不是这个大小姐以为是她们几个姨太太害死她妈的吧?她亲妈都死了那么多年了,她们几个姨太太干她什么事?为什么非要把她们送出去?叶永昌没有这个女人也会有那个女人。
所以,这次她就想方设法让叶永昌带她回上海。她是不会去美国的,在上海,叶永昌一年有小半年会住这里,她在叶永昌的心里还是有位子的,要是去了美国,她可以保证,很快叶永昌就像忘记爪哇的那个荷兰女人一样,一两年都记不得一回,自己女儿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了。
唐家五姨太刚好过来,说的人也不知道唐家五姨太有没有听到,就重复了一遍,唐家五姨太笑了笑:“我管好我们家筠灵就好了,其他跟我没关系。”
她这话那就是等于认了报纸上的事,有人说:“救护难民呀!男女坐一辆车里有什么?你们不要瞎猜。”
“对啊!刚才救护难民。现在呢?为什么六小姐穿得像公主,七小姐穿得大大方方?今天场面,对两位小姐来说是一样的喽。”
叶家三姨太说:“你们不要瞎说,我们姑爷家是有规矩的,男子四十无子方可纳妾,老爷就是因为这个,才把大小姐嫁进余家。”
“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这个规矩?”
“这个规矩放着,恐怕是摆设吧?这种身家,这种样貌,自有女人扑上去,有哪个男人忍得住?”这位斜着往六小姐那里看。
叶家三姨太干笑道:“那我就不知道了。”
这时乐队奏起了乐曲,各位女士都转身端坐,等待男士邀请,不过大家的眼神都盯紧了今天的主角,那位南洋来的小余先生。
叶永昌带了女婿进来,他介绍认识了几位老板和他们公子和女婿,本来老板们都想要香港到上海的运输,只是听说他刚刚从美国回来,认为他不过是进余家的轮船公司历练,决定权还是在他父亲手里。不过能建立联系总归是好的。
谈着谈着发现不对了,余嘉鸿通过分析香港的货物运输情况,他得出了哪些物资现在市场紧缺,洋人公司的产品供不应求,所以国内厂商加班加点可以多销售。
他笑:“颜料这块,也就是这一个月是窗口期,过年以后,德国和英国的产能跟上了,到时候进口颜料进来,囤积的高价颜料估计会暴跌。”
颜料大王朱老板的公子摇头:“我认为在打仗的前提下,应该不会,要不我和嘉鸿老弟赌一把?”
“赌什么?”
“你若赢了,我们几个亲自去南洋跟你吃饭,你若是输了,你来上海请我们吃饭?”
余嘉鸿笑:“赌谁出这顿饭钱?别去南洋了,地点放在香港,大家都方便?”
“你就这么有信心,会赢?”
余嘉鸿看向朱老板:“朱老板说呢?”
朱老板哈哈大笑:“就这么说定了,一个月以后,我到香港请大家一起吃饭。”
这话出来等于朱老板相信了余嘉鸿的判断,朱公子说:“爸,你这是涨他人志气灭自己的威风。”
“可嘉鸿给了你出逃的机会。这点威风算什么?”朱老板对着余嘉鸿拱手,“多谢提点!”
“哪里?”余嘉鸿说道。
七七事变,眼见事态不可控制,上海有人在市场上全面收购军服颜色染料,英国和德国的染料商看见这个情形,宁愿毁约也不卖,是这位朱老板开足马力生产染料,哪怕他也是获利不少,至少打破了僵局。
他给对方这点提示,一来确实帮他们总归比帮其他几个好,二来通过这件事,也是犹如那些算命先生,让他们彻底相信自己。
自己兴许还能影响他们一二,偶尔能阻止一下他们穷凶极恶的炒作。
听见音乐声响起,朱公子问:“嘉鸿老弟,跳舞去?”
“没有带舞伴过来,等第二支舞,我请嫂夫人?我先跟均豪兄聊聊?”
男士们都在邀请他们带来的舞伴,女士们始终没见那位小余先生起身邀请在场的姑娘。
第106章
舞池里,叶永昌搂着他的三姨太跳舞。
跟三姨太跳,他索然无味,借着旋转的机会,他看着舞池里的太太小姐们,盘算着第二支舞请哪一位去跳。
这时他发现边上坐着的小姐里有一双眼睛一直追随着他,是唐家六小姐。
昨天晚上,他约了唐家夫妻在鸿安歌舞厅,跳舞喝酒,唐家夫妻带了一双儿女过来,还怂恿他叫女婿过来,他就知道唐海生不打好主意。
不过,女儿在槟城,明明可以私下跟他说,让他收拾了富少安就好了,偏偏给他来的那一出让他颜面尽失,女婿也不是个东西,问他要什么都不同意。小俩口一对好公婆。
他就假装不知道唐海生的鬼胎,打电话让女婿过来。早上开会,他见这个姑娘跟了女婿去苏家宅……怎么这会儿眼睛就盯着自己了?
叶永昌感受着带着仰慕的炙热眼神,心间的温度升高,总算一曲结束,他送了三姨太到位子边,他转过身,发现女婿又被人给围住了,他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找了个位子坐下,点了一只烟,抽着吐烟圈,眼睛时不时地落在唐六小姐身上。
唐六发现他注视到她了,还羞红了脸低头。叶永昌手摸着两撇胡子,笑眯眯地看着这个姑娘。
第二支舞曲响起,唐太太看着叶永昌走过来,他们两家关系好,她又是今天的女主人,叶永昌自然要请她跳舞,从南洋重逢回到上海,他们还没机会在一起,刚好趁着跳舞的机会,能约个时间。
叶永昌倒是走到他们面前了,他优雅地伸手:“筠英,能陪叔叔舞一曲吗?”
唐太太眼睁睁地看着继女含羞带娇地伸出了手。
她突然觉得很荒谬,这时一位老板像她伸出了手,请她这位女主人跳一曲,唐太太接受了邀请进了舞池,随着旋转,到了叶永昌身边。
叶永昌亲密地搂着她的继女,唐筠英不知道听了什么好笑的话,笑得开心地不行。
一曲终了,叶永昌绅士地把唐筠英送回了座位:“等下再陪我跳探戈?”
“嗯。”唐筠英开心地点头。
余嘉鸿和朱家二少奶奶跳完一曲,立刻又被几位老板围上,唐老板之前因为口袋里的钱被掏出来,而心抽疼,现在又听了余嘉鸿说的话,让颜料大王朱老板都拍板决定放货。他又觉得自己短视了,自己别起了个大早,把余嘉鸿从南洋请了过来,最后便宜了朱老板。
他去找太太,让太太跟女儿说,再次接近余嘉鸿。
而此刻他的太太,正不知道该生那个混不吝的叶永昌,还是生不要脸的继女的闷气,听见他这么说,她站起来,低头在男人的耳边说:“你女儿的心大得很,她可看不上余家孙子姨太太的位子,她想要的是叶家太太的位子。”
“你胡说什么?”唐海生皱眉低声呵斥。
唐太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等下跳探戈的时候好好看着。”
唐太太说完,缓步往前去招待女宾,她得去陪着叶家三姨太坐一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