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外头的衣服补丁还少些,宝如脱了棉旗袍,里面就补了又补的土布衫。
叶应澜给她拿了从里到外全新的,让她进里间换上。
余嘉鸿跟叶应澜说那个胡老板的事。胡老板家内迁的一家食品厂现在设备全部滞留在武汉,现在看来武汉都不保要往重庆搬。
余嘉鸿跟他建议,现在水路从武汉到重庆只怕是排到年底都很难,而且根据现在的情况,到了昆明往重庆运,现在重庆去了太多东西,重庆也特别混乱,别看重庆给了什么税收优惠,晚投产一天,不都是损失,从武汉走西安,可能更近一点,而且重庆成了临时都城,只怕也会成为日本人的重点目标。
“西安会安全些?”
叶应澜拉过向好,要给她换衣服,向好抱住她那条脏了的围巾,不肯撒手。
“安全很多,不过重庆那里有顾虑,毕竟西安离延安近了。”
“不是合作了吗?”叶应澜问。
“所以我才建议他们去西安。重庆一下子也容纳不了。”
叶应澜蹲下跟向好说:“向好,这条围巾脏了,嫂嫂和向好一起去洗,洗干净了向好再戴,好不好?”
向好点头。
叶应澜带着她进卫生间,和她一起放水,把围巾浸泡了,打上香皂,让向好的小手搓洗,她再帮着一起搓洗,洗干净了。再拿了衣架,把围巾挂上。
叶应澜带向好到暖气片边上,让她的小手捂在暖气片上:“这里很暖和,我们等下回来,围巾就能干大半了。”
宝如走出来,小丫头换上了锦缎面羊皮毛里的旗袍,本身生得白净,原本富家千金的味道出来了,她问:“好看吗?”
“宝如真漂亮。”
听见敲门声,叶应澜以为百货公司的人来收衣服了,边走边说:“我还没挑好衣服呢!怎么就来了?”
打开门她见到了的是叶永昌。
叶永昌问:“你爷爷要来?”
“你惹出的烂事,爷爷过来给你擦屁股。”叶应澜放了叶永昌进来。
叶永昌进来坐下,表情很闲适:“多此一举。刚刚唐海生的亲家宗老板还来请我吃饭,上海这个地界,只讲钞票,不认人。你给你爷爷发电报,他身体不好,真没必要跑这么远的路过来。”
正在泡茶的余嘉鸿突然转头看向自己的岳父:“你跟宗寄荟吃饭了?他是上海市民协会的发起人之一,您不知道?”
叶永昌点头:“我知道啊!他也跟我提了让我加入市民协会,让鸿安参与难民救助和上海稳定,另外南京在筹建新政府,他们希望我们能与新政府合作。”
“这个新政府是日本扶持的傀儡政权!”余嘉鸿提高了声音,厉声对叶永昌说。
“我跟他说了,我们家在南洋,参加上海市民协会算个屁。”叶永昌振振有词。
“爸,你不要跟这些汉奸接触。”叶应澜真的着急了,书里叶永昌在星洲沦陷后,投敌的。
叶永昌站起来看着小夫妻俩:“但是,在商言商,上海鸿安本来就是咱们叶家最大的百货公司,上海鸿安上个月销售额翻倍,现在你去看看,那些太太小姐买东西像不要钱的。成堆成堆的东西往汽车上搬,现在上海鸿安一家已经抵了南洋三家百货公司的总额。现在租界四周都被日本人包围了。咱们保持中立不行吗?日本人在虹口召集了一大堆的地痞流氓,他们要找你麻烦是分分钟的事。”
“爷爷情愿转让上海这家百货公司,也不会在这件事上退让。”
“行了,行了!那就当我没说,这事就这么过了,我去抽烟了。”叶永昌转身走了出去。
*
叶老太爷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上海,叶应澜和余嘉鸿去码头接他。
老太爷走出来,没见儿子,问叶应澜:“你爸呢?他不知道我今天要来?”
“他这两天住酒店,早上我还跟他说了,您今天要来。他说中午跟朋友出去吃饭,但是我们等到两点出头,他都没回,我等不及了,就和嘉鸿一起先来码头到了。”叶应澜刚才在酒店,等得也火大了,可又不知道他爸去哪里了。
余嘉鸿过去替老爷子提了行李:“爷爷上车吧?”
老爷子跟着孙女和孙女婿上车,余嘉鸿跟他说:“您休息一下。晚上我约了唐大老爷,唐大老爷会让唐海生一起去的。”
叶应澜陪着爷爷坐在后排,跟他说事情的经过,叶应澜说:“三姨和应涟住酒店,裘云凤和那个孩子住在叶公馆。”
“什么?裘云凤住叶公馆?她有名,还是有份?”叶老太爷说道。
“我是小辈,这事我做不了主。”她爹的风流债,真是一团乱麻。
叶老太爷听得头疼,不知道自己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才生了这么个东西。
叶老太爷长叹:“他要是死外面了,我倒是也省心了。”
这不过是爷爷的气话,叶应澜也没办法接茬。
车窗外,报童力竭声嘶喊:“卖报、卖报!南京死了三十万!”
叶老太爷喊:“嘉鸿,停下买报纸!”
余嘉鸿停下车子,对于他这个有上辈子的人来说,南京的三十万和南洋的十万,都不过是再次复习一遍这个冷冰冰又残酷的数字。
但是,叶老太爷和叶应澜却是第一次听见,车子停下,叶老太爷买了一份报纸。
他翻开报纸,头版根本没这个消息,翻过来第二版的社会奇闻,这个版面左上角还有一串黑字:“本版转载社会奇闻,真实性待考。”
然而就在这么一个版面上,转载自武汉《申报》今天的内容,文章来自于英国《曼彻斯特导报》记者田伯烈:“自从几天前回到上海,我调查了日军在南京及周边地区所犯暴行的报告。可靠的目击者的口述记录和信誉毫无疑问的人士的信函提供了充分证明,即日军的所作所为及继续其暴行的手段使人联想到阿提拉及其匈奴人。至少30万中国平民遭到屠杀……”
因为在租界里发行,日本要求保持中立只能在上面标注,极具讽刺意义的“真实性待考”。
车子到了鸿安酒店,余嘉鸿停车下来拉开了车门,叶老太爷拿出帕子压了压眼角,从车上下来。
夫妻俩陪着叶老太爷进酒店,没见叶永昌的人影,三姨太带着叶应涟倒是迎了上来。
三姨太推了推女儿:“应涟,爷爷来了。”
叶应涟出生后住在上海,叶老太爷即便来上海,他也未必会去见这个孙女。而母女俩去星洲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所以叶应涟跟老太爷压根就不熟,她完全没了那天对宝如的气焰,很怯懦地叫:“爷爷。”
“应涟。”老太爷露出慈祥的笑容应了她。
酒店的总经理过来,要陪着老太爷一起上楼,老太爷说:“今日来是处理私事,你忙你的去。”
三姨太母女也跟在他们身后,进了老太爷的房间。
现在已经下午四点多,马上要宴请唐家兄弟了,叶老太爷烦恼自家那个混账儿子死哪儿去了?
“秀珍、应涟,你们母女俩有什么事吗?”老太爷问。
三姨太鼓足勇气走上前:“老爷,这次的事,确实是我闹出来的,但是也不能全怪我。先生他要娶那个裘云凤的干女儿……”
“不用说了,应澜在路上已经跟我说清楚了。这件事大错在永昌,没有因哪有果?你们母女不用太过于担心。”老太爷说道。
“老爷,另外,应涟还是小孩子脾气,前两天得罪了大小姐,她一直不敢跟她大姐说话。”三姨太看向叶应澜。
叶应澜正在帮爷爷挂大衣,听她这么说,叶应澜转身过来,看着母女俩,说:“你不说这事,我都忘记了。一件小事而已。倒是我劝了三姨和应涟很多次,三姨𝔀.𝓵和应涟母女还是不想去美国。”
叶老太爷抬头看母女俩,诧异:“你们俩不想去美国?应澜有没有跟你们说清楚,让你和应涟去美国,是因为现在战局不明朗,是为了你们的安危?”
三姨太笑:“老爷,大小姐的好意我们母女都知道,只是应涟一直跟着我在上海过,她也没有在南洋这样的大家族里生活过,更没有和姐姐哥哥弟弟妹妹们生活在一起,她说话直,没点规矩,我想还是让她就待在上海吧?”
“应涟,你呢?”叶老太爷问。
叶应涟咬着下唇:“我不想去。”
“行,你和你妈就待在上海。”叶老太爷重重叹了一口气,把报纸扔给三姨太,“你们别以为现在太平了,就不把应澜把你们弄到香港当一回事。在那个时节,日本人到底怎么想,会怎么做?谁说得准?毕竟南京他们要杀就杀了。”
三姨太连忙弯腰:“老爷,我知道。大小姐为了我们母女花了大力气,我们很感激。”
“就这么定了。你们先出去,我还有事。”
三姨太带着叶应涟出去,余嘉鸿在打电话问酒店,送叶永昌的司机回来了没有,叶永昌到底去了哪里?
“嘉鸿,不去管他了。你们也去换衣服,我们一起下去等唐家兄弟。”叶老太爷说道。
叶应澜和余嘉鸿一起出门,叶老太爷怒气中带着担忧骂:“这个没脑子的混账!”
第125章
今天是为了给儿子赔罪,叶老太爷特地从星洲赶到上海,自家那个混账却到现在都没出现,叶老太爷下楼到酒楼雅间,一直在踱方步,时不时骂一骂这个混账东西。
唐大老爷带着太太都到了,这个混账还没来?别是为了面子,不肯跟人道歉,所以故意躲起来了吧?叶老太爷只能这么想。
叶老太爷跟唐大老爷拱手:“我实在无颜见老友。”
“进生兄何出此言?你我认识这么多年,我还不了解你吗?”唐大老爷客气地说。
叶老太爷没见唐海生,他微微松了一口气,总不能苦主到了,儿子还没来?他现在只求儿子尽快过来。好好赔礼道歉!该赔的赔,把这件事给了了。
他嘴里跟唐大老爷寒暄,眼睛却看着门口。
这时门口出现了两对夫妻。余嘉鸿惊讶,这……这唐海生没出现,他亲家和女儿女婿怎么到了?
他侧头跟叶应澜说:“这时唐海生的亲家,上海市民协会发起人之一宗寄荟。”
叶应澜明白上海市民协会,就跟书里日本人占领南洋后,成立的南洋华商总会一样,都是日本人召集了当地富商,打着救济难民和稳定社会的旗号,成立的投靠日本人的组织。
所以这个宗寄荟来做什么?叶应澜脑子里已经有千万种可能。她看向余嘉鸿,余嘉鸿侧头轻声:“你爸,可能……”
唐大老爷已经在介绍了:“进生兄,虽然宗老板是开银楼的,但你也应该认得吧?”
星洲那里,上海的新闻不少。日本人为了宣传所谓的共荣,在英文报纸上刊登,他们为了稳定上海做了什么。而华文报纸则是讨伐那些甘于受日本人驱策的走狗。
上海二十几位富商与实业家发起成立了上海市民协会这件事,早就被一一细数,叶老太爷也知道了宗寄荟投敌之事。
他看向唐大老爷,难道说唐海龙也已经?
叶老太爷浅笑:“我久居南洋,上海这边不太熟悉。”
今日是来赔罪的,叶老太爷这么说,已经表达了唐海龙这么做,不合适。
唐大老爷似乎并没有感觉到,依旧热情介绍:“这是我二弟的亲家,宗老板在上海滩也是有名望的富商,听闻你今天亲自过来,他也想来见见你。”
“今日宴席只为两家这么多年的情谊,这……”叶老太爷再次提醒。
宗老板笑:“我已经听说了,我跟海龙兄说,今天我来做个和事佬,把这个恩怨给化解了。从今往后,大家还是心无芥蒂,一起合作。”
叶老太爷带着淡笑:“今日不谈生意,只为家里那个混账东西。来来来,先坐下说话。”
唐大太太拉了叶应澜过去,把她介绍给宗太太和宗三少奶奶,宗太太对叶应澜十分热情,拉着叶应澜的手:“大小姐真是标致……”
唐海生的女婿宗家三少爷,也是与余嘉鸿初次见面就称兄道弟。
这个场面,叶永昌和唐海生不在,就像拜堂成亲新郎新娘都逃婚了,参加婚宴的宾客喝得很高兴一般诡异。
“进生兄,若是从上一代算起,两家也是数十年的交情了。小辈中出这些事,确实难堪,却也不能因此而断了两家的交情。”唐大老爷说道。
唐家这么说,叶老太爷却不这么想,混淆家族血脉之事,这种事情都不要介怀,那还有什么事,算是大事?
“海龙兄,我想今日你们应该不仅仅是来接受我们父子的道歉,应该另有来意,不如不要兜圈子了。明说了,也让我知道我那不肖子去哪里了?”叶老太爷撕破了这张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