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叶老太爷一上船就下货舱,坐在棺材边,甚至晚上睡觉都是直接在棺材边上打地铺。
货舱不透风,里面又黑又闷,要不是叶应澜哭着拉着他老人家上去透气,爷爷都不会离开棺材一步,这应该是爷爷对自己的惩罚,在他的心里就是他杀了儿子。
“爷爷,您尚且这样,您想过奶奶该如何面对这个情形?”
叶应澜给爷爷做了软烂的面条,拉着他吃。
老太爷默不作声地吃着面条,他把一整碗面条都吃进了肚子里,像是完成了任务,又转身要回货舱。
叶应澜也拿他没办法,只能跟着他下去,两人走下舷梯,听见一个清脆的童声,念着梵音。
向好和宝如坐在余嘉鸿身边,宝如正在念经。
老太爷走过去:“宝如。你怎么在这里?”
“爷爷,这是静慧师太教我的往生咒,她说要是想起爸爸妈妈,就念往生咒,可以超度爸爸妈妈的在天之灵,让爸爸妈妈在天上过得好。”宝如说,“我想伯伯也是一样的,我给他念,希望他也能过得好。”
“过得好。”向好点头说。
十岁的宝如突然失去双亲,都很好地过来了。失去亲人已经变得寻常,还活着的人,总要坚持下去,老太爷搂住孩子:“你教我念?”
宝如一句一句教老太爷念经,余嘉鸿带着向好上去,傍晚时分,叶应澜和余嘉鸿下来,让老爷子和宝如上去吃晚饭。
“爷爷,吃过晚饭,您别下来了。晚上我和嘉鸿守着爸爸。”叶应澜跟老爷子说。
叶老太爷点头牵着宝如:“宝丫头,跟爷爷上去吃晚饭。”
看着一老一小上去,叶应澜心里放宽松了许多。
除夕夜船到香港,再从香港转船回星洲,船到星洲已经是年初三清晨。
船靠码头,叶应澜看着岸上密密麻麻的人群错愕了:“这是?”
穿着孝服的应章和二姨太一左一右扶着叶老太太下码头,老太太看着棺材被抬下船,扑在棺材上:“永昌,我的儿啊……”
叶老太太撕心裂肺的哭声,叶应澜都忍不住落泪,她抱着老太太:“奶奶。”
叶应章也来搀扶奶奶,这时一同下来的二姨太开始哭亲夫,她是唱戏的,她唱戏的,哭得很婉转哀伤,但就是少了点真情实感。
她哭得声音很大盖过了叶老太太,也把叶应澜本来酝酿的那点子伤心,给嚎了回去。
叶应澜知道,原本她爸已经嫌弃二姨年纪大了,早就不和她同房了,这些年二姨也就是他爸的管家,管着他一众姨太太,顺带从里面抠点好处费,直到被爷爷接回了老宅,二姨心里定了下来,知道自己的儿子以后是叶家的继承人了。
偏生这个时候横生枝节,这次她爸去上海跟老相好的继女勾搭上,还要娶老相好的继女做太太,一旦成真,那她的如意算盘就又有风险了,毕竟正经太太还会生儿育女,她儿子继承人的身份能不能保就说不准了。
三姨把事情闹大,她爸死了,对二姨来说,那是稳赚不赔,爷爷奶奶伤心欲绝,她估计就差关着门偷笑了。
这个哭?还是别了吧!叶应澜冷声:“二姨,留着力气葬礼上嚎。”
二姨太看叶应澜,叶应澜沉着一张脸,叶应章说:“妈,你和大姐扶奶奶上去。我陪爷爷。”
“哦!”二姨太过去扶老太太。
叶应澜和二姨太一起扶着老太太跟着棺材上去,叶应澜问:“怎么这么多人?”
“先生死的那一天,就有消息传了回来,说先生是因为咱们叶家支持抗战,先生为国内筹集药品,亲自在欧洲奔走,所以被日本人盯上”二姨太说,“说这次他们趁着先生去上海,闹出了事之后,找到了唐海生,找了借口抓了先生,然后逼老爷,以后不再支持国内抗日。但是,无论是先生还是老爷都不肯答应,最后日本人为了震慑叶家,杀了先生。”
说罢,二姨太又拿出帕子,哭:“不管怎么样?他要是不好色,也不会有这一劫!这个死鬼啊!他怎么就改不掉……”
这回她总算是哭得有那么点真情实意。
余老太爷夫妇看见他们上台阶,连忙下来,余老太爷过来拉住了叶老太爷的手:“进生……这……”
“不说了。回去吧!”叶老太爷拿出帕子压了一下眼角。
余老太爷见老友几天不见,花白的头发已经全白,整个人憔悴至极,他也不再说。
岸上不仅仅是星洲各家宗族族长和华商,还有自发而来的华人,叶老太爷跟各位打了招呼,他对着来接叶永昌棺材的众人,抱拳鞠躬:“谢过各位。”
“上次日本人在这里差点害得叶大小姐丢了性命,这次又在上海害了叶先生的命。这是血债,要血偿。”有人在人群中喊。
“血债血偿。”后面的人跟着喊。
叶老太爷抱拳跟大家作揖,在余老太爷父子地陪同下,上了车。
叶应澜和余老太太一起陪老太太坐上了后面的车,余嘉鸿和叶应章上了运棺材车。
车子从码头一路往前,道路两边都是人,叶老太爷看着外头,他看着老友:“敬堂兄,这是何意?这件事,确实是宗寄荟和唐家俩兄弟找了日本人,要让我们俩家停止支持国内。不过起因是我家这个混账,多年与唐海生的老婆有奸情,甚至还有了奸生子。这也绝对不是什么光彩的事。现在倒是把他弄成了英雄,他不配。”
叶老太爷知道自家那个混账是个什么东西。他心疼是一回事,但是儿子真的不配被捧成英雄。
“这也正是我要跟你说的。南京死了三十万的消息传到星洲,群情激奋,筹赈会想鼓励大家婚丧嫁娶简办,节约下来的钱财,作为捐款捐赠给国内,叶家影响力大,也希望永昌的丧事能简办。”余老太爷跟老友说道,“我知道,这是你独子,让你这么做,可能很为难。”
“就这么办吧!”叶老太爷说,“深究其原因,若是没有日本人,即便这个混账做出这种事,也不至于丢了性命。”
“宴席从简,其他照旧。”余老太爷说。
“也算是他为救国尽一点心吧!”叶老太爷点头。
车子进叶家老宅,门口姑姑和姑父,还有她爸的五六七八姨太太带着孩子们等着了。
姑父去车子边迎候叶老太爷,老太爷下车,姑父说道:“爸,大哥的丧事,简办还是按照规矩办,我们都已经商量过了,等您示下。”
“简办。”叶老太爷跟女婿说道。
说是简办,却也不是不办,姑父进去把丧礼事宜跟叶老太爷说了一番,叶老太爷知道都是家里商议过了,说:“就这么来。”
姑姑让人拿来孝服给叶应澜和余嘉鸿换上,叶应澜带着一众弟弟妹妹和她爸的姨太太们守灵哭丧。
叶永昌娶了这么多姨太太,灵堂里声音挺大,真情实意哭他的,只有奶奶和姑姑,他的几个姨太太都是雷声大雨点小,他们这些儿女,平素他也并不关心,感情也淡泊。
让叶应澜诧异的是,五姨太的儿子叶应昊,在祭拜的时候,神情肃穆,跪拜十分虔诚恭敬。
就连叶老太爷也有些讶异,他不免多问了一句,叶应昊说:“我的先生知道我要回来给爸爸奔丧,他让我给爸爸敬一炷香,说爸爸是为母国存亡而死,爸爸是英雄。”
报章上将叶永昌说成是小节有亏,大义无损之人,又是这个时节,所以认识的,不认识的人都来吊唁,在叶家大宅门口排起了长队,进来给叶永昌上香。
叶老太爷看着这个情形,他轻叹:“永昌当不起这样的祭奠。”
实际上这并非是为了祭奠叶永昌,而是星洲的华人在这个让人哀痛万分的新春里,祭奠死难的同胞。
出殡那天,沿途华人一路相送,叶永昌这个葬礼,简单却异常隆重。
丧礼结束,叶老太爷把叶永昌剩下的几个姨太太都叫在了一起,既然儿子的死,现在已经是这个说法,叶老太爷也借了这个说法,他说:“你们也看到了,叶家为抗战奔走,作为叶家人,有危险。所以才打算要把孩子们送到美国去,你们最好是跟过去,不去的话,每个月叶家依旧按照原来的钱给你们,如果改嫁,叶家出一份嫁妆加上一万英镑。”
几位姨太太都是靠着叶家养着,老太爷没有一定让他们给叶永昌守寡,已经是很宽厚了,多是说先考虑考虑。
唯有五姨太心头烦忧,她找了叶应澜说:“应澜,我不去美国,巴达维亚的车行刚刚开始。如果老太太去,应昊可以去。二姐自己也忙,我不想麻烦二姐。”
五姨太虽然没有明说,但是叶应澜都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叶应澜帮五姨太跟叶老太爷说了她的想法,以前二姨太还克扣她的生活费,五姨太肯定不放心应昊跟过去。
叶老太爷这几日观察下来,自己那个长着一双灰眼珠,深目高鼻的孙子,落落大方,进退得宜,足以证明儿子的这个荷印混血太太,教养孩子教养得非常好,而且无论是甘蔗种植园的管事,还是说车行的吴根生和顾俊仁都对她赞不绝口,说她聪明有经商头脑,若是让孩子跟着文娟,文娟把这个孩子当成是应章最大的竞争对手,不好好教养,孩子还小,到时候教坏了,反而就不好了。
“应昊在巴达维亚,相对要安全一些,还是先留在劳拉身边。等过两年要是时局有变,再说?”
有了叶老太爷的这句话,五姨太放心地回了巴达维亚。
正月十五元宵节,星洲按照闽南和潮汕的传统,往年都非常热闹,今年连这些民俗都简办了,改成了抗日捐款活动,叶老太爷把叶永昌丧礼省下来的十万叻币捐了出来。
如此一来,叶永昌的事也算是完全结束。
第129章
过了正月十五,孩子们要出发了。
按理南洋去美国,走檀香山再去旧金山,然后再乘火车去纽约,时间省很多。
不过日本横滨过来的船也走檀香山,这个形势下,跟一群日本人坐一条船,实在难受。
而且走欧洲航线从香港到孟买,都有余家自己的船,余修礼夫妻打算从星洲一路送孩子到孟买,孟买还有克拉克家的庄园,可以一起玩几天。
这次香港的两位舅舅家,二舅家孩子还小,决定暂时不去。
大舅舅家里,大表哥如今是香港的红人,纵然主意是余嘉鸿出的,但是生意是他在操持,他们有了先发优势之后,后面的人纵然是看到了机会想要分一杯羹,也拉开了差距,短短几个月,不说别的,就是地价上涨和房租上涨,就可以让人看得眼红。
大表哥和大表嫂自然要留在香港。
二表哥主持拍摄的电影,刚好在春节上映,这部制作周期短,却投入很大的电影,而且算得上制作精良的电影,出来得正是时候,借古讽今,靖康耻和南京大屠杀何其相似,如今国内还有恐日悲观,投降之言,不绝于耳,那些话,刚好被编入电影里,从秦桧等汉奸的嘴里说出来,让人感同身受。
别说是香港了,就是星洲的影院,也是场场爆满,观众看完泪流满面。如此一来,二表哥就要抓紧拍下一部。
原本打算二表嫂先去,二表哥结束之后就过去,现在二表哥结束不了,大舅妈不想儿子儿媳分开,她决定自己带着金焕、玉玲和金烁先去美国。
反正有余家二爷夫妇带队,他们夫妻俩懂洋文,而且在美国蔡家、余家都有朋友,就算她不懂洋文,过去也不会太难。
这么商定之后,蔡家大舅舅家,除了大舅舅,其他人全部来了星洲,送大舅母和三个孩子过来跟余家和叶家汇合。
叶应澜再次见大舅母,眉宇之间越发疏朗慈祥,整个人都感觉不一样了。
蔡家一家子在主楼跟余家人吃了饭,嘉莉和嘉萱拉着玉玲去玩了,老太太留了大舅母在主楼住下,现在在睡午觉。
叶应澜跟蔡月娥回了东楼和两位表嫂一起喝茶聊天。
场面上刚才说了,陈秀英为什么一个人带三个孩子去美国,蔡月娥还是有些奇怪:“原本说小敏和运通一起过去,把你们妈带过去也就算了,怎么就最后变成了,你妈一个人带孩子去?”
“小姑姑,这事说起来可精彩了,您听我从头开始慢慢跟您说。”大表嫂不太说人是非,二表嫂可不管,把这些日子的事,绘声绘色地说了起来。
“大宅那里,大嫂给他们留了几个老佣人,后来全跑我们这里来了。那个女人把在公司里的一套全部用家里来了。现在香港的物价,每天都不同,甚至隔开两条街价格差一倍,有时候就是消息不通造成的。但是那个女人,不会管这些的,最好你买的肉是全港最低价,一旦价格买贵了,立马发作。这个谁受得了?当然也可能她就是嫌弃原来的老佣人。”二表嫂撇嘴看大表嫂,“就是大嫂啊!她担心,真的把老佣人全抽走了,怕人家一下子没人用。人家要吗?”
大表嫂摇头:“你知道,我总是做多余的事。”
叶应澜已经把闽南的工夫茶学了个的明白,她泡茶,拿起公道杯给二表嫂倒了茶:“二表嫂,然后呢?”
“她跟那几个老佣人说找个佣人比找条狗还容易。这下好了,找了新人过来,来几天就跑了,天天换佣人。”
蔡月娥笑了一声:“找个合适的佣人可不容易,你们爸爸的说是不挑,其实吃饭很挑的,饭菜不合口就不下筷子。”
“可不是?爸后来就跑我们那儿吃饭了。”
大表嫂摇头:“你以为他是为了吃饭?我不是说让他把阿菊给带回去,给他一个人做饭吗?他带了琴姐回去,也不要阿菊。就是想有借口过来吃饭,让妈看着心烦。爸也真是的,都宠了这么多年了,现在不想惯着她了。宠到老了,不就好了吗?闹得红姨跑我们家来闹。”
“她来闹?她哪儿来的脸?”蔡月娥问。
“她脸皮可厚了,她细数为了这个家的付出,对着爸声泪俱下,弄得我们一家子饭都吃不下。搞得,好像妈要抢她的老男人。”二表嫂翻了个白眼,“说到底,运亨和运通都是爸的亲儿子,爸来吃口饭,咱们也不能把他赶走吧?我们只能劝爸,别闹了,少来咱们这里了,好好跟他的心肝过日子,少给我们添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