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稍等。”
小姑娘放下了手里的菜,转身往后头去。
叶应澜拉了一张椅子坐下,等山口夏子。
这时店门口来了一个人往里看了看,又走了。
明明看上去只是路过,往里看了一眼,偏偏叶应澜琢磨出味道来,这个人应该是山口夏子的同伙吧?
上辈子他们运送重要物资的时候,也会碰到这种人,被破坏了一两次,她就有警惕心了。
“应澜,好早啊!”山口夏子迈着小碎步走过来。
叶应澜站了起来:“下午我要陪大家出发去河内,所以过来跟你说两句话。”
“跟我上来。”山口夏子带着她上楼,“我这个铺面,一二层做餐馆,三楼住人,因为厨子小工也都要住,我的房间也逼仄,你不要嫌弃。”
“怎么会?”
山口夏子推开了一间房间门,房间确实不大,里面一张单人床,一个衣柜,一个梳妆台,梳妆台上放着一瓶雪花膏,一瓶头油。
房间里就只有一个凳子,山口夏子让给她坐下,自己坐在床沿。她惨淡一笑:“这都是我自找的。”
“女子能自食其力很了不起。”叶应澜轻轻笑了一下,她从包里取出一个信封,“这是一千盾,你拿着。”
“应澜这是干什么呀?”山口夏子连忙推开,“我找你,不是为了问你要钱。我就是想跟永昌的亲人说一句话。别人都说你爸爸是个花花公子,可他真的对我好,我听见他死了,我……我糊涂,一心支持日本。你爷爷还给了我一万英镑活命钱,是我自己弄没了。我哪儿再有脸要你的钱?”
山口夏子说得情真意切,叶应澜把信封放在梳妆台上:“你拿着,你说你不敢回去见爷爷,可你总要活命吧?总想等以后太平了,应舟从美国回来,能跟你有母子相聚的一天吧?”
山口夏子脸上挂着泪,看着叶应澜:“应澜,谢谢你!”
叶应澜叹了一口气:“我不是在帮你,我是在帮应舟。自从你走了之后,应舟就住到老宅来。二姨跟你关系不好,而且二姨的脾气你知道的,难免对应舟口气生硬些,应舟像是一下子懂事了。你啊!你一走,我爸不缺女人,刚开始可真苦了应舟。幸亏爷爷及时发现,让奶奶亲自照看应舟,也训了二姨。”
山口夏子低头抽泣:“是我对不起应舟。”
“你也别太担心,爷爷都安排得好好的,刚好应舟和小姑姑家的表弟差不多大,两个男孩子上寄宿学校,周末回小姑姑那里。应舟给爷爷写信过来,他长高了,也长胖了。”叶应澜笑着说。
“我能要一张应舟的照片吗?”山口夏子问。
“恐怕很难,爷爷奶奶把孩子们的照片当宝一样,奶奶天天会拿出来看。”
“以前,老爷和太太,只关心你,不关心其他孩子。现在他们倒是宝贝起他们来了。”山口夏子说,“我不是抱怨老爷和太太,只是这么说。”
“不是不喜欢孩子,是因为恨爸爸胡来,可现在爸爸已经没了,爸爸到底是爷爷奶奶的独子。加上应章和应舟后来都住老宅了。都是聪明孩子,爷爷奶奶能不疼吗?别说是应舟了,就是五姨生的应昊,以前爷爷奶奶还嫌弃他长了一张洋鬼子的脸呢!现在呢?他们每个月都要去巴达维亚看应昊。”
“是啊!”叶应澜笑,“以前估计五姨走在路上,爷爷奶奶都不认识她,现在他们待她就跟女儿一样。”
“嗯。”山口夏子抹着眼泪。
叶应澜抬腕看手表:“时间差不多了,我要回去了。我回去想想办法,要是能拿到,给你寄一张。”
“嗯。”山口夏子把信封拿起来,塞回给叶应澜,“应澜,钱我不能要。你能告诉我应舟的情况,我很开心,也很放心。”
叶应澜收回了钱:“那我走了。”
山口夏子送了叶应澜到门口:“应澜,我知道你们夫妻俩跟乔先生关系很好。帮乔先生解释一下我隐瞒他,我是日本人的事。我只要想起你爸爸是被谁杀的,我恨,所以我不想提自己是日本人。”
“知道了,我会找机会跟他说的。”
山口夏子目送叶应澜的黄包车走远,转身进店铺,没一会儿刚才路过餐馆的男人又到了餐馆门口,走了进来。
第157章
那人进了餐馆,山口夏子跟着他上了楼,那人问:“她跟你说了什么?”
山口夏子把叶应澜的话复述给这个男人听,这个男人说:“他们会这么好心对你的儿子,她会不会是在用温情攻陷你?”
“按照你说的话,他们首先要怀疑到我,现在在做什么?他们凭什么怀疑,我说的大部分都是真话。”山口夏子很自信,“我了解叶家人,只要你说心向着中国,他们立刻把你当成自己人,你也知道,以前叶进生可是一点都看不上陆文娟,现在呢?把她当成儿媳妇来看待,把她生的叶应章当继承人培养。我现在找的理由,幡然醒悟,不是很正常。”
“很有道理,你也不着急。跟他们先联系起来,只要跟兴泰轮船的人熟悉了,到时候套到他们到港的物资清单,我们毁了他们的重点物资就好。”这个男人点头,他又停顿了一下,“你可不能沦陷在他们的温情里。”
“为了帝国的荣耀,我怎么可能陷入这种小家情结中,再说,叶进生冥顽不灵,见死不救,还找人杀了他。我恨他入骨,我要为先生报仇。”山口夏子咬牙切齿地说道。
“这两天,那个汪副总裁要来河内,我非常忙,你继续探听消息。”
“是。”
山口夏子送人下楼,再次上到三楼,她推开一间小房间的门,里面供奉着一个牌位,上头写着“先夫叶永昌之灵”,她点了三支香,看着牌位:“永昌,我会为你报仇,凡是害死你的人,都不得好死。”
*
华人祖先尤其是闽粤人的祖先足迹遍及了南洋的每一个角落,在河内也有两条商业街首尾相连聚集了前来经商的潮汕人和闽南人。
余老太爷的堂兄在河内做生意,两家纵然相隔千里,却一直互相照顾对方的生意,余嘉鸿来河内自然要去拜会叔公𝔀.𝓵。
知道侄孙带着生意伙伴来河内,叔公一家盛情款待。
第二日,叔公带着余嘉鸿和几位老板去当地的商会,叔公安排了家中女眷带着叶应澜和上海来的太太小姐们游览法属越南殖民地的首府河内。
南洋到处是西方国家的殖民地,殖民地之间都有不同,河内有气势雄伟的法式建筑,也有对抗殖民入侵的城楼,还有儒家文化的文庙国子监,更有街巷之间的越南民居。
叶应澜颇有趣致地跟着叔公家的两位逛着河内,只是人多嘴杂,上海有人一夜暴富,也有人一日潦倒,富人里也不是个个都有教养,这次有位太太就一言难尽。
上海是远东第一大城,甚至在世界上也是数得上的繁华城市,这一点毋庸置疑。
在香港的时候,她就处处拿香港和上海比较,说上海好,香港乡。到了越南,看到城里的法式建筑,就开始提上海的法租界,说这里不如上海法租界精致,那里显得很粗糙。
纵然这是事实,叶应澜将心比心,就算是自己八岁以后再去星洲,自己也早已把成长的地方当成了家乡,要是被人说星洲哪儿哪儿不好肯定会生气。更何况叔公家的两位嫂嫂都是在河内出生长大,心里定然不舒服。
两位嫂嫂建议一起去茶馆,几位说不喜欢喝茶,那就带她们找了一家咖啡馆。
咖啡是随着法国殖民传入的习惯,但是经过了本地几十年的演化,也有了越南特色。
河内的咖啡不用壶煮,而是玻璃杯里放上炼乳,然后在玻璃杯上放一个过滤器,过滤器里放着咖啡粉,开水冲泡后,咖啡液滴滴答答地往下滴。
本来就走累了,休息一下的时候,这个调调倒也不错,叶应澜想着要不买两个过滤器回去?放在起居室里,可以泡泡咖啡和余嘉鸿消磨一个下午。也可以以后带到云南,要是想喝咖啡了,这个操作也简单。
“这么一滴一滴地往下漏,都冷掉了,还好喝吗?”这位太太又开始说起她的咖啡经来,“在上海喝咖啡,这种吃法要被人笑的……”
主人热情款待,客人老是摆架子挑刺,叶应澜也受不了,她也不愿意让客人难堪,她说:“外来的吃食进入一个国家,肯定会本土化,上海的罗宋汤还是俄罗斯甜菜汤吗?吃不惯焗蜗牛不是改成焗蛤蜊了吗?过两天您去星洲,我们的南洋咖啡分很多种……”
叶应澜说着南洋咖啡吃法,说到他们那里的咖椰吐司加上半熟鸡蛋,配上咖啡,是她很喜欢的早餐。
叶应澜说:“一种吃食,进入当地之后的变化,开始可能是不正宗,后面就变成了当地的特色。”
“应澜,我一定要去星洲尝尝咖椰酱。”朱太太也已经烦了这位陆太太,她也应和叶应澜。
“那是肯定的,我们再去槟城吃煎蕊。”
咖啡已经滴完了,叶应澜拿了小勺轻轻搅动玻璃杯,让底下的炼乳和咖啡混合,喝一口咖啡,炼乳加多了,过甜了。
两位嫂嫂喝得很开心,一位嫂嫂问:“应澜,好喝吧?”
还没等叶应澜说出违心话,陆太太已经说了:“冷了,还齁甜,能好喝吗?真的叫要命了,跟不懂咖啡的人喝咖啡。”
“是的呀!在乡下地方,吃这么乡的咖啡,我是受够了。”隔壁桌子坐着一男一女,那个女子问,“你们是上海来的?”
“是啊!我们从上海出来,来南洋玩几天。自从打仗,就剩下租界了,现在从租界往外走,都不安全,只能往南洋来玩几天。”陆太太问,“你们呢?”
隔壁一张桌子坐着一男一女,那个女子抱怨,“我们出来一年多了,从上海到重庆,又从重庆到越南,越走越乡了,叫我在这种又热又乡的地方要待到什么时候?”
“对吧?这个地方就是乡气,根本不能跟上海比。我说实话,还要有人不开心。”陆太太算是找到了知音。
“有什么好不开心的,这不是明摆着的?全世界能比得上上海的,有几个城市?”两人一唱一和说了起来。
和这个女子一桌的男子插嘴说:“被殖民的繁华,犹如美貌的少女,被强盗抢了去,给她套上了漂亮的衣服,让她接客赚钱。你们讨论上海法租界好,还是河内好,就跟青楼评花魁一样。哪怕上海租界是当之无愧的头牌,也不能掩饰,她是个被欺凌,被用来赚钱的青楼女子。繁华背后是被蹂躏的屈辱,是浮华背后的千疮百孔。”
那个男子穿着西装戴着眼镜,气质儒雅,想来是个学者。
“你不要跟我讲大道理,我就想要回家,想要回到上海。”那个女子很不高兴。
“那就回去啊!”陆太太说,“从海防港到香港,再从香港回上海。一直待在上海的人,要是出来几天,随便玩玩还好,要是天天待在这种地方,要疯掉的。”
提到回家,这个女子神色暗淡:“算了。”
“怎么算了?”角落里一直看报纸的一个男人,放下了报纸,站起来走到两人身边,“只要钟先生和钟太太愿意,马上就能回上海。”
叶应澜盘算着,这对夫妻既然说是重庆到河内,那么应该是政府里任职的吧?而这个人明显是来挖墙角的,可有挖墙角这么大庭广众挖的吗?这是陷害吧?
“钟先生、钟太太,如果想要回上海,我代表莫先生诚邀二位参加今晚的酒会。”这位跟两人说。
这个男人斩钉截铁:“呸!我不会跟汉奸同流合污。”
这人笑着说:“钟先生,打仗打到今天,死了多少人?这个仗打下去不知道还会死多少人。再说了,普通人在意谁来统治吗?你们从上海到重庆又到越南,辗转万里,就没个安稳的时候。现在有机会回到上海,好好过安稳日子,为什么不珍惜这个机会?”
他说完又看向那位钟太太:“钟太太,不如好好劝劝钟先生,那样你就能回到上海了。”
“我就是再想回上海,也不能怂恿我夫去做汉奸。”这位钟太太说道。
这个男人笑了一下:“钟先生为什么不跟钟太太说清楚,你这次被派到河内,要完成一个根本就完不成的任务。为什么不给自己找个生机呢?”
“死局?”钟太太看向她先生,“什么死局?”
“没什么,你别听他瞎说,我们走了!”钟先生拉着钟太太往外走。
第158章
游玩了河内城区,叶应澜回酒店休息,推门进房,余嘉鸿穿着睡衣坐在沙发上,翘着脚在剪脚指甲:“坐过来,我顺便帮你也剪了。”
出来好些天了,叶应澜还真没剪过脚指甲。
不过今天出去走了那么多路,天气不算热,却也出了汗,她说:“我去洗个澡,马上来。”
叶应澜进浴室洗澡,洗完澡穿了浴袍,头上裹了干毛巾,身体歪靠在沙发上,雪白的腿搁在他的腿上,拿了三角纸包拆开:“个陆太太实在让人受不了,她不会说话能不能少说两句……”
“这种人到处都有,还自以为是直率。”
“今天在咖啡馆里碰上一对夫妻。”她捻掉腰果外头皮,塞了一颗在余嘉鸿的嘴里,“听那位钟先生的口气,应该是政府官员,他对殖民地的一番比喻真是深得我心。钟太太一路跟着她奔波,吃了不少苦,难免心神怨怼。但是那个监视跟踪他们的人,为什么要当着众人的面暴露身份?我就不得而知了。”
“换一只脚。”余嘉鸿说,叶应澜立马换了一只脚到他手里,自己吃腰果。
“他不是要当众暴露身份,而是要在你面前暴露身份。让你把钟先生的死局来告诉我。”
“告诉你?”叶应澜不解。
余嘉鸿给她剪好了脚指甲,他进卫生间去洗手,洗指甲剪,叶应澜跟了过去,站在门口。
余嘉鸿边洗手边说:“钟毓华先生是国党负责军需运输的陈先生手下干将。余家的轮船挂米字旗,不能运军火,但是一些军民混用的器械设备,还是能运的,我们很早来海防港拓展运力,跟他们在香港和海防港都有合作。这次,苏联为了让中国在远东牵制日本,所以调拨了一批军火给中国,这批货从黑海港口秘密装船,在海防港转口,从海防经过铁路运输到同登,然后同登走公路运进国内,但是这批物资被日本间谍发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