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澜,那是因为那些中国军人躲在平民家里,所谓被杀的平民,都是窝藏中国军人的人家。”山口夏子的语气里充满无奈。
这些话让叶应澜震惊,山口夏子怎么能睁眼说瞎话?
而这些话术,在书里也出现过,星洲沦陷,那是正月十五,日本人天没亮就到了星洲码头边上的华人聚集的自然村落,秀玉带着一家子住在余家以前轮船公司伙计的家里。
日本人把村里年满十六岁的男丁全部带到海滩上,他们说要抓反日人员,第一个问谁识中文字,有人举手了,举手的被拉到了一边。然后戴眼镜的也被拉了出来,然后要求剩下的人脱了衣服,身上有纹身的,也被拉了出来,最后日本人指到谁,谁就站过去。
一半人被拉出去,一半人被放回家,被拉走的一半人,再也没有回来。
完全针对平民的屠杀,但在日据时代,在报纸和电台的宣传中,是清除反日人员。
这种鬼话,正常人怎么可能信?
然而山口夏子这样一个十三岁就进了中国人的家庭,嫁了中国男人的日本女人,不仅信了,还这么恬不知耻地当众说出来。
“这个日本女人跟其他日本人没什么不同,也是支持侵略的。”后面的人说。
“我丈夫是中国人,我不支持战争,我也不支持杀中国人。”山口夏子叫了起来,看着周边的人,“无论是清政府还是民国政府,改变过中国吗?中国内战打了多少年了?中国土地上的人一直生活在困苦中,华人只能靠着背井离乡,来南洋,来英国人、荷兰人、西班牙人的殖民地上讨生活。如果殖民地这么不好,你们为什么不回去?”
山口夏子看着叶应澜:“应澜,日本通过明治维新已经成了世界一流的强国,但日本想带着东亚各国出沼泽,很多事,你不能片面地看。你们想法是好的,实际上却往反方向走了,你看这些年日本在满洲投入了多少资金,建了多少工厂?我们都在南洋了,我们视界要开阔,盲目的民族观念并不能解决当前中国的困境。”
“杀我同胞,占我土地,还说这样的话?你不要太荒谬。”叶应澜让自己耐下性子,“谢谢你帮我解开了心结。我刚才想要帮这位女士,我之前也认为没有参与战争的人是无辜的。你的话让我明白了一点,一家子强盗,强盗在前面打劫杀人,强盗婆在后面烧饭带孩子,她在期待强盗能多抢一些回来。于是,强盗们撬开了百姓的家,百姓拿起了武器防卫。怎么能说在后面烧饭带孩子,等待强盗抢钱回来的强盗婆无辜?被迫拿起武器反抗的百姓才是无辜的。所以,你并不无辜,她也并不无辜。”
后面的人大声喊:“在前线杀敌的中国军人都比你这个满脑子为侵略辩护的女人无辜,他们只是想要阻止恶魔屠杀他们的家人,侵占他们的家园。”
“如果你觉得贫穷和落后就是被占领的理由,那么你也该认同你们弱小就该被欺负,所以你喊什么弱女子?你喊什么无辜?如果你认为弱者也有平等的生存权,你又为什么支持战争?真正无辜的日本人,是为了停战而奔走的人。而不是她们。”
“……”
大家并没有被愤怒冲昏头,思维很清楚。
之前众人只是推搡山口夏子,现在大家知道她是日本人了,有人对她吐唾沫,有人伸手打她,一个司机哪儿能护着她?
山口夏子大声呼救:“应澜,我是你父亲的姨太太,是叶家人。”
叶应澜回头:“我祖父为抗日救亡奔走,慷慨解囊。我们家可没有心向着侵略者的叶家人。”
这个时候那个日本女人手里祈福用的红牌掉在了地上,她跪下去护住那个红牌,高声叫:“我并没有想冒犯大圣爷,我之前快死了,去大圣宫求了大圣爷,后来病好了。大圣爷真的很灵验,我才想让大圣爷庇佑我弟弟,他是我回日本唯一没有嫌弃赶走我的人,他才十八岁啊!他还是个孩子……”
人群中有人说:“大圣爷是个心善的神仙,他会护着每一个善良的人。你能得到他的庇佑,是因为你的心不坏。大圣爷又是一个嫉恶如仇的神仙,无论你弟弟是否心甘情愿,他都是入侵中国的日本兵,大圣爷怎么会庇佑一个沾了中国人鲜血的日本人?”
这个女人摇头,她护住祈福红牌说:“不会的,苍介是个善良的孩子,前两年我曾回过故乡,家里拿着我汇过去的钱,盖了房子,哥哥弟弟娶了媳妇,他们像看见瘟疫一样要赶走我,他们生怕有人知道我还活着,只有苍介叫我‘姐姐’,只有他拉着我不让我走。只有他还会每个月都给我寄信,让我好好地照顾自己,我昨天刚刚收到他的信,他说他被征召入伍了,要去战场了,我没办法给他去信,我想……”
有人抬脚踢她的手,她手里的红牌被踢飞,她爬着往前。
山口夏子弯腰扶她:“你祈福去福满神宫啊?那才是我们日本人的神宫。”
这个女人听见这话,抬头看山口夏子:“我发誓我不会再回到喝我的血,养肥了他们,却把我当成耻辱的故乡。我也不会求日本的神来保佑我,他们怎么会保佑一个他们认为是耻辱的东西呢?夏子,你命好,你没经历过,你不懂……”
这时那个捡到祈福红牌的人高喊:“大家静静,听我念她祈求的内容。”
“她写什么了?”
那个人念:“‘求大圣爷告知吾弟小野苍介:吾弟不要去送死,君王逍遥复逍遥。让你替他去洒血,让人殉在虎狼道。血染沙场为哪般?难道此谓光荣死?君王若有爱民心,如何想象这一切。’信女:小野菊子。”
这几句话瞬间让声音平静了下来。
已经有人上前去搀扶她,而那个捡到祈福红牌的人,双手拿着祈福红牌给她:“小野女士,抱歉,我们误会你了!我们陪你去把祈福牌挂在大圣宫,大圣爷会替你传信的。”
“是的,是的!大圣爷会听到你的祈求的。”
“我陪你去。”
“我也去。”
“……”
刚才人群把她推搡过来,现在人群簇拥着她过去。
人群离开,山口夏子看向人群喃喃自语,叶应澜听不懂日语,她感觉出山口夏子的表情中带着鄙夷……
第28章
回去的车上嘉莉问出了叶应澜心中的问题。
“大哥,你说大嫂嫂的四姨已经是中国人的姨太太了,而且明摆着日本人在侵略中国的土地,在残杀中国人,她怎么还能说那样的话?还不如那个穿和服的女人呢!”嘉莉说。
余嘉鸿叹气:“那个女人不一样,她是真见识过日本残酷冷漠的一面,是被日本抛弃的人。这个四姨太来了南洋就被我岳父看上了,没吃过苦。她还回日本留学,你要知道日本的大陆政策在明治时代已经定了,所以学校里也会给他们灌输,侵略中国可以获得的利益,她跟绝大部分日本人一样,怎么可能因为嫁了中国人而改变呢?甲午战争,日本从中国勒索了3.9亿日元,日本的年财政收入才1亿日元,战争让他们充盈了国库,也让他们获得了国际地位。强盗自有强盗逻辑,不要和强盗去理论,唯一的办法就是用武力把强盗赶走。”
“像四姨太这样的人在嫂嫂家,以后会有大问题吧?”余嘉莉问。
余嘉莉提醒了叶应澜,她对余嘉鸿说:“嘉鸿,我想马上回娘家一趟,我要跟爷爷商量一下我爸和这个四姨太的事。”
“嗯,我们先送妹妹们回家,马上去爷爷家。”
叶应澜开车回家,跟嘉莉嘱咐了两句,放了妹妹们下车,掉头车子就往叶家去。
到叶家的时候,叶家二老正和女儿女婿一家吃晚饭。
姑父家是沙捞越诗巫的华人望族,姑父从婚后就到星洲来处理家里的生意,姑姑姑父时常回家陪父母。
“应澜、嘉鸿,吃过晚饭了吗?”奶奶连忙过来问。
“没呢!”叶应澜说。
姑姑回头跟佣人说:“加一盘雪菜炒年糕,再来一盘蚝烙。”
夫妻俩跟爷爷和姑父打了招呼,叶应澜伸手揉了揉两个小表弟的头,小表弟们仰头:“姐姐、姐夫。”
佣人添了碗筷过来,桌上的饭菜除了宁波口味的菜,还有姑父爱吃的南洋风味。
叶应澜夹了一筷烤菜给余嘉鸿:“这个没吃过吧?”
“烤菜吗?南洋的芥菜不好,要宁波的小青菜才好。”余嘉鸿说。
“这你都知道。”
“国内出来留学的人,不是无锡苏州的望族就是宁波湖州一带,还有上海的。我吃得可不少。”余嘉鸿说。
姑姑对姑父说:“现在看来还是嘉鸿好养活,哪儿像你,挑得不行。”
姑父抬头说:“我要是天天吃宁波菜,不用一年也能习惯,不是爸妈宠我,这么多年都会给我做南洋菜。”
叶老太太笑:“爱吃什么就吃什么。”
叶应澜这才开启了正题,跟爷爷和奶奶说起今天街上遇见四姨太的事。
听孙女这么说,老太爷寒了一张脸:“我早就让他把这个日本女人送走,就是不肯,以后肯定是个祸害。”
老太太也说:“那个女人能说会道,还惯会装温柔,永昌被她牵着鼻子走。”
老两口把所有的问题都怪到四姨太身上,叶应澜想要争辩:“爷爷,也不完全是四姨的问题……”
余嘉鸿的手在桌子底下轻轻拍了拍叶应澜的腿,叶应澜看向他,余嘉鸿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天长日久确实会受影响,我们听四姨的那些话,和那些对战争狂热的日本人没什么不同。家里还有那么多孩子,爸爸在家的时间少,姨太太在家时间多,而且听应澜说四姨是几个姨太太里最喜欢读书的,四姨巧舌如簧,弟弟妹妹们还小,耳濡目染之下,只怕是弟弟妹妹们也跟着一样的想法。”
山口夏子是个支持战争的日本人,这一点毋庸置疑,但是叶应澜认为她爸不是受山口夏子影响,她爸是心里没有祖国。她爸和山口夏子说不上谁影响谁,只是两个人凑一起了。
“是啊!永昌都被那个女人挑唆成那样了,别说孩子们了。”老太太一下子认同了余嘉鸿的话。
电话铃声响,佣人去接电话,电话那头是叶永昌愠怒的声音:“叶应澜在吗?”
“先生,大小姐在家呢!”佣人有些战战兢兢地回答。
“你跟她说,让她给我滚过来,给她四姨道歉。”叶永昌怒吼。
佣人放下电话:“大小姐,先生打电话过来说,让您……”
佣人不敢说,老太爷把筷子放下:“他说什么?”
“他让大小姐滚过去,给四太太道歉。”佣人战战兢兢地说。
老太爷筷子拍桌上:“让他等着,马上过去。”
佣人如蒙大赦,去回了叶永昌电话。
叶永昌挂了电话,几位姨太太往他这里看来,叶永昌看姨太太们,点了一支雪茄骂:“嫁到余家,跟着余家走火入魔了。余家这么爱中国,怎么不回去参战,在这里喊口号有什么用?”
四姨太坐在沙发上低头啜泣:“她不帮我,也能理解,但是何必火上浇油。每个人都有立场,为什么要逼我跟她站一个立场?”
七八两位姨太太劝解四姨太,一口一个“四姐”,七姨太说:“应澜被老太爷宠坏了,哪里把我们几个放在眼里?”
叶永昌听着哭声心烦:“行了,行了!等下让她来给你道歉认错。你还哭什么?”
“是啊!四妹,你也别怪应澜。应澜这是两头为难,她要是帮了你,那得去上海跟三妹和应涟母女,赔礼道歉吧?别忘了,咱们叶家可是有人在上海。”二姨太翻着白眼说着阴阳怪气的话。
“二姐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上海又不是我在打?而且三妹妹母女住在公共租界,日本军队不会打进去。”山口夏子脸上挂着泪辩解。
二姨太站起来,弯腰一口吐沫往山口夏子身上吐:“我呸。”
刚刚回来洗刷干净的山口夏子又被喷了满脸,叶永昌暴怒,站起来甩了二姨太一个巴掌:“你疯了,你干什么?”
二姨太的儿子,叶永昌的长子叶应章冲了过来挡在母亲身前,二姨太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带着哭腔怒吼:“三妹母女就是笼子里的鸡,眼睁睁地看着外头的同类一群一群地被杀死。她恨不恨?”
“你一个唱戏的,懂什么?你给我闭嘴。”叶永昌怒斥二姨太。
“妈,怎么了?”二姨太的女儿叶应漪下楼。
二姨太抹了抹脸上的泪,一手牵女儿一手牵儿子:“应章、应漪,妈是个臭唱戏的,给人做小,可妈不愿意做汉奸的姨太太,也不想跟支持杀中国人的日本人做姐妹。你们要是不怕吃苦,就跟我走。妈就是讨饭也养活你们。”
叶应章看了看父亲,他回头:“妈,我跟您走。”
叶应漪也说:“我也跟妈。”
母子三人往楼上去,四姨太的儿子叶应舟在奶妈的看护下,扒拉着楼梯栏杆,看着哥哥姐姐,又往下看父母。
孩子下楼去,他跑到山口夏子的身边:“妈。”
山口夏子抱住了孩子,她看着叶永昌:“先生,我看还是我和应舟搬出去,别说二姐和三姐,还有在香港的六妹,心里对我肯定有意见。没必要因为我,让这个家不安宁。”
“你做错了什么?要你搬出去?谁想滚就给我滚。”叶永昌心头怒火中烧,怎么说都说不明白,一个个的为了千里万里之遥的那个国家要死要活。
七姨太和八姨太年纪小,一个是英国和本地巫人混血的女子,一个是印度人,这场战争跟他们真没多少关系。两人乖乖地坐在山口夏子身边。
听见外头汽车的声响,叶永昌寒着脸,倒不是他心疼夏子,是这个家里的人太多扯进政治里,只怕到时候会大祸临头。
今天他得杀鸡给猴看,好好地教训教训大女儿,也让应章明白轻重。
叶永昌见他的二姨太和一儿一女还真提着皮箱下来,他真的气不打一出来,他看着儿子,厉声:“叶应章,你想想清楚,你要是跟你妈走了,就别想回来了。”
叶应章停顿了一下,用变声期略带沙哑的嗓音说:“‘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我妈是个戏子,却也不愿意做个唱□□花的商女。她有骨气,我愿意跟着她走。”
大女儿是老两口带大的,所以一根筋,没想到在自己身边长大的大儿子也是冥顽不灵,叶永昌怒喝一声:“滚,都给我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