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顺,你后悔吗?”叶应澜问他。
郑安顺摇头:“我只是难受。我天天看报纸,听电台里的新闻,想着那些杀了中国人的日本兵都是吃了他供的米粮,我也良心难安。”
“你知道就好。”叶应澜说,“吃一口别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也别让你妈担心。”
郑安顺点头,拿起一个麻粩吃了起来。
吴叔是个急性子,他说明天的报纸就能看到奥奇车以旧抵新的广告,而且他不仅在马来亚的报纸和电台投放,还在爪哇的《巴城日报》和电台也投放了广告。
“要把生意做到爪哇去?”叶应澜问。
“正是,整个荷属东印度多少甘蔗种植园,多少矿山?卡车消耗量多大。”
“这不是跟荷兰人抢生意吗?”叶应澜说道,这里是英属海峡殖民地,叶家和余家都深耕多年,爪哇那里叶家倒是有糖业商行,那也是在爪哇做蔗糖生意的都是华人。汽车修理还有中国人在做,但是汽车销售代理很少有中国人做。
“大小姐,我给您推荐一个人。有了她您就能在爪哇做汽车生意。”吴经理道。
“是谁?吴叔,您可别卖关子了。”
“五姨太。”吴经理说道。
“五姨?”她跟五姨只见过几次面,并不太熟悉。
她只知道五姨太是又一半荷兰血统的爪哇人,因为常年居住在爪哇,就连孩子都很少来星洲,叶应澜都想不起来她叫什么?
现在吴叔说起了这个五姨太的情况,五姨太的妈是个荷兰人,嫁给了当地的爪哇人,生了五姨太之后得了产褥热,死了。
这个爪哇人又娶了个爪哇老婆,那个爪哇老婆生了几个孩子。
五姨太的外婆担心外孙女过得不好,就接到自己家养着。
荷兰人在爪哇岛其实过得都挺不错的,五姨太在外祖家其实过得一直都很好,常年在荷兰和印尼之间往来的外祖和舅舅遇到了海难,一家子的顶梁柱没了,外祖母不会做生意,被下面的人骗了之后,家里就剩下一个壳子,外祖母勉强维持这个家。
五姨太长到十五岁,去荷兰人开的餐馆做侍应生。
叶家在爪哇有甘蔗园和糖业,叶永昌去巴达维亚,在餐馆里遇到了五姨太。
五姨太是个混血女郎,长得十分漂亮,就入了叶永昌的眼。
一个想要钱养活家人,一个看上了人家的色相,一切就水到渠成。
五姨太拿着叶永昌的钱,解决了外祖家的困境,跟着叶永昌来了星洲。
到了星洲生下了一个儿子,没多久在日本读书的四姨太回来,长开了,又读过书了的四姨太更加获得叶永昌的欢心,这个五姨太就回了巴达维亚。
叶永昌认为这样也不错,他去爪哇的时候,刚好有个地方落脚,这么一来,五姨太就一直住在爪哇了。
叶永昌女人多,刚开始还能想起这个五姨太,时间长了,他就想不起来了。
姨太太们分配钱财的是二姨太,这姨太太们之间是什么关系?只能说会哭的女人有钱花,等几个会哭的闹完,到底还有没有剩下的几个子儿给五姨太,就不得而知了。
“前一阵五姨太的外祖母得了大病,她实在过不下去了,就找到了咱们制糖公司的钱经理,想找先生要点钱,劲松刚好要来星洲跟老太爷汇报,先生神龙见首不见尾,哪儿容易找到?找上二姨太,二姨太推来推去。劲松喝酒的时候,跟我提起这事,他想着越过先生跟老太爷说,又怕先生不高兴。我拉着他去找了老太爷,老太爷给了劲松一笔钱,让他交给了五姨太。但是,以后呢?别看五姨太不是咱们中国人,可她人真的挺好。跟了先生实在是……”
叶应澜知道吴叔是想说一朵鲜花插牛粪上。谁叫这堆牛粪外头套了个金壳子呢?
“其实五姨太的外祖家以前在巴达维亚还是有人脉的,您只要在那里开一个铺面,让她接待那些来询问的人,看看情况,如果情况好,咱们借着她外祖家的名头合资开个车行,把爪哇的生意也做起来。”
印尼岛多,人口集中在爪哇和附近的岛屿,车子需求也大。这个生意给五姨太?若是放在昨天以前,她肯定要考虑考虑,自己跟那些弟弟妹妹没接触过,也从没想过要结交,直到昨天二姨都去了爷爷那里。
对自己来说,这些弟妹跟自己真没关系,但是对爷爷奶奶来说,儿子靠不上还有孙子,五姨太进门晚,生的儿子却是叶永昌的第二个儿子,也已经十来岁了吧?如果这个儿子能干,对爷爷奶奶来说也是好事。
叶应澜点头:“可以,这事你来安排。”
“行,那我去联系。”
叶应澜内心幽幽叹息,也怨不得嫲嫲催生男丁,哪怕自己有这个心,哪怕自己再努力,只因为是女儿家,也解决不了爷爷奶奶的心病。
正在说话间,叶应澜见玻璃窗外一辆车停了下来,郑大太太和一个穿着富贵的老太太从车上下来。他们身后还跟着一个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的老妇人和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
第30章
郑安顺脸色顿然变化,叶应澜问:“这是?”
“我养母和她亲妈,还有我妈的亲娘和哥哥。”郑安顺说。
郑家大太太恨郑安顺挡了她儿子的路,视郑安顺为眼中钉肉中刺,郑安顺昨天闹这么一出,跟郑雄是决裂了。不管郑家生意受什么影响,总之郑安顺对她儿子是没威胁了。她来做什么?
为郑雄出气?开玩笑,郑雄做的事,已经激发了民愤,这个时候还来找郑安顺麻烦,不怕被唾沫星子淹死?
既然是女眷来了,叶应澜跟郑安顺说:“我先去看看。”
星洲就那么大,星洲大户人家的女眷大多认识,叶应澜也跟着奶奶应酬过郑家大太太。
她站起来迎到门口:“郑太太,真是稀客啊!”
这些土生华人家的太太,一般不太抛头露面,是真稀客。
郑家大太太眼下有黑影,看上去就是没睡好的样子。
“余大少奶奶,我这是有事劳烦你。”郑家大太太态度十分好,倒是让叶应澜纳罕。
“不知道是什么事?”叶应澜问。
“这事还要坐下细说。也不能打扰你们做生意,想请你帮忙,请安顺和云娘一起去茶楼说话。”郑家大太太确实是有求于人的表情。
叶应澜猜不出她要找安顺母子做什么。如果就此拒绝,就是越俎代庖了。
云娘的妈和哥哥已经越过他们几个,一人一边抓住了郑安顺的胳膊,那个男人问:“安顺,你妈呢?”
郑安顺看着叶应澜,似乎要让她拿主意。
这里是车行,有三十几个伙计,要是发生什么,也能有个照应,叶应澜走到郑安顺面前:“要不去我办公室,听听他们说什么?”
“听姐的。”
“那你去叫你妈来我办公室。”叶应澜说。
“好。”郑安顺说。
叶应澜去请了他们几个进她的办公室,吴经理让人进来倒茶后也坐了进来。
郑家大太太叹了一口气:“余大少奶奶,昨日安顺指出他父亲给日本人买米,算是大义灭亲了。我们全家都不怪他,他这么说了,刚好是阻止了他父亲犯更大的错。我请我母亲和云娘的亲娘还有阿哥来,他们都是看着云娘长大的,算是云娘的长辈。我们想解开心结,把安顺和云娘请回家里。”
这话说得这么讲理,这么深明大义,不像是郑家大太太的脾性啊?
这时安顺母子走了进来,云娘看见眼前的几个人,怯生生地叫:“太太、大姐、娘娘、阿哥。”
她哥一双三角眼看着她:“云娘啊!你这是闹的哪一出啊?今天早上陈家老太太亲自来我们家请我和娘娘,我听见你做的那些事,我们全家都快没脸活在这个世上了。”
“不要说这些了,只要安顺和云娘回去,一家人在一起就好了。”郑大太太站起来十分亲热地过来挽着云娘,“云娘啊!你来我家的时候才九岁,说是主仆,实际上跟亲姐妹也没区别。”
叶应澜看着被云娘被强行拖拉着在郑大太太身边坐下,郑大太太埋怨:“云娘,我平素话也不多,更不会跟下头的人闲言碎语,你是从小和我一起长大的,你既然早就知道安杰不是我们郑家的种,你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陈老太太转头跟云娘的妈说:“嫂子,唉!我怎么说呢?我以为替女儿从小养大一个丫头,能帮衬着女儿,谁知道?这种大事,她都不说一声。安顺被她教得他爸做出了天大的错事,也不说。”
云娘的妈低头附和:“她就是是个锯嘴的葫芦,什么都不肯说。”
云娘的哥看云娘和郑安顺:“你们母子俩什么时候能知道感恩?什么时候能懂点我们中国人的孝道?云娘,当初把你送进陈家是因为家里没钱,养活不了那么多张嘴,你进了陈家一开始就是小姐的贴身丫头,不用干粗活,吃得又好。跟着小姐嫁到郑家,小姐还抬你做姨太太,成了家里的太太。跟你姐妹相称。不过是让你生了孩子,把孩子抱到小姐身边养着,让孩子能带个弟弟来。你就心里有气?一直跟孩子说,你才是她的亲娘?”
“哪家从小陪着小姐长大的丫头,会半点心思都不向着主子?”陈家老太太转头望着叶应澜,“余大少奶奶,你也有这样的丫头吧?那个丫头对你可好?可是忠心耿耿?”
“这个还是有所不同的吧?我收留云姨母子,是因为云姨被打得全身上下都是淤青,还剩下一口气了。我家小梅,别说是被打,就是责骂都很少。为了能让小梅能帮上我,我爷爷奶奶还送小梅去读了三年书,小梅能写,能算账。是当成未来的女管家培养的。余家更是把不可随意打骂下人写进家规。”叶应澜说道,“要人忠心,自己好歹也得善待下人,不是吗?”
“余大少奶奶,我打云娘是因为她挑拨我和安顺的母子情分。俗话说生恩不如养恩,我把安顺养大,想要送他去英国读书,她说了什么话,你知道吗?”郑大太太问。
“现在郑先生买粮给日本人被证实了,你家二太太跟管家通奸生下儿子也被证实了,这就是确有其事了。没有被证实,你就说人是污蔑了?”叶应澜嘲讽地笑,她说这话的意思很明显了,就是说她相信郑家大太太要害郑安顺。
郑太脸色难看:“你别以为是叶家姑娘余家的儿媳,就可以不讲道理。云娘的亲妈和亲哥都在,他们刚才说的话,你听不见?你问问他们有种事情吗?”
“他们见钱眼开,只要有钱,你让他们说什么就说什么。”云娘抬头看向她的妈和哥哥,“大姐五岁被你卖作等郎妹,她等了阿姆六年,她阿姆才生下一个男仔,十八娇娘三岁郎,同床共枕尿满床。她公婆死得早,她拉扯大了三女一男,送着一个个小姑出嫁,送男仔读书,男仔读书之后,找了喜欢的姑娘,阿姐至今守着那个铁皮屋。”云娘哭着说。
叶应澜面上不显,心里又被这个等郎妹给吓到了,她以为童养媳已经够苦了,怎么还有等郎妹?听意思是,男孩子还没出生,就给他娶了媳妇?
“那不是家里没饭吃吗?”云娘的妈叫道,“难道养在家里都等着饿死?”
“因为没饭吃,所以要卖女儿。卖了一个还不够,还要卖第二个。”云娘满脸是泪,“你把我卖到陈家府上𝔀.𝓵,我去了不足一个月,被打得浑身青紫,逃回家,求您把我赎回去。您跟拉猪圈里的猪似的,把我拖回陈家。我苦熬了这么多年,指望小姐出嫁后,我可以留在陈家做个打杂的女佣也好,可是陈家让我跟小姐出嫁。小姐在太太鼓动下,要让我给姑爷生孩子,生了孩子算成了小姐的,我自己吃了这么多年的苦,我知道,如果是男孩儿还好,如果是女孩儿,只怕会跟我一样苦,我跪着给太太小姐磕头,我甚至跑回家求你们替我赎身,只要给我赎身了,我以后出去给人做佣人,会把钱还给你们的,你们告诉我给姑爷做姨太太是我的福气。”
听到这些话云娘的哥脸涨得通红,气得发抖指着云娘骂:“让你做姨太太,哪儿委屈你了?你是从小在大户人家做佣人,不知道在家的苦。就是因为大姐给人做了等郎妹,太苦。家里才把你送到大户人家做佣人,指望你能吃饱穿暖。劝你给老爷做小,让你从佣人成了人家的太太,哪儿害你了?人心不足蛇吞象。现在外头多少人想要一顿饱饭都要不到。”
郑大太太听了这一番话,总算是脸色好了些,说:“还好,你们家有明白人。不明白的,以为我们怎么苛待了你。一个个说自家心善,慈不掌兵义不掌财,有些话不过是说得好听,谁家真能丝毫不打骂下人?余大少奶奶,你也是大家少奶奶了。等以后你做了当家奶奶,你就知道了。”
“不劳您费心,我有我的良心,余家有余家的规矩。慢说我的良心不允许我打断下人的肋骨,就是我敢这么做,余家必然不会容我。你们这个推己及人推错了。”叶应澜挑出了她打断云姨肋骨的事说。
被这么一个小辈说这种话,郑大太太陡然变色,还要开口,被陈家老太太拉住,郑大太太强忍着一口气。
叶应澜转头看云娘:“云姨,你把委屈说出来。”
云娘抬头,她只是说着自己的经历:“我生了安顺,安顺就被抱到小姐屋里,我连看都不能看,安顺六个月,小姐怀上了,小姐生了男孩儿,安顺就被嫌弃,扔给奶妈照顾。但是我还是不能接近安顺,我给他做了一件衣服,就被小姐用针扎,我看他因为考试没考好,一天没得吃,偷偷给他送块糕,我被小姐打得三天下不了床,安顺被扯得嘴角鲜血淋漓。所以,有什么就说什么,不要说什么忠心和感情。更不要问大小姐的丫头对她有没有感情,你们不配跟大小姐比。”
郑家大太太一直是云娘的主子,一直对她要打要骂,现在被云娘这样当场反驳,早就憋了一肚子怒火,气得站了起来:“良心被狗吃了的东西,才生出了这么一个害亲爹的畜生。还让我接他回去?让他回去继承郑家?做梦!”
郑大太太怒火中烧地跑了出去,陈家老太太一双小脚哪里追得上,叫一声:“素丽!”
云娘的哥追过去,扶住陈家老太太:“大太太,老太太走不快,您等等,有话好好说。”
郑家大太太停住了脚步,她返回来扶住了她妈:“妈,您听听那个女人说的什么话?这就是一对白眼狼,还要我怎么委屈求全?给她跪下吗?”
陈家老太太拍着她的手:“替安隆想想。”
说起这话,郑家大太太更是一张脸气得通红:“靠他保住家产?做梦去吧!”
她拉着陈家老太太上了车,不顾还在拍车门的云娘她哥,让司机开车回家。
云娘的哥看着远去的车子,气得骂了一句脏话,怒气冲冲地回车行,冲进叶应澜的办公室,伸手就要揪住云娘的衣襟,郑安顺眼疾手快,把他给扣住。
这个男人打不了云娘,跟郑安顺说:“我打她是因为她压根就没替你想过。”
他冲着云娘叫嚷:“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也不问问人家来是做什么?就知道搬弄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人家是来请你儿子回家,讲清楚了以后郑家就是你儿子的了,你就这么把人赶跑了?真是没脑子。”
这是个什么路数?郑安顺闹不明白,他打了陈家二少爷,他当场骂了他爸是汉奸,他养母居然亲自来请他回去继承郑家?
叶应澜仔细想了想,她看向吴经理:“吴叔,是因为郑老板勾结日本人,所以郑家粮行的名声臭了?但是安顺大义灭亲,安顺不受影响,如果安顺回郑家,以后郑家顶着安顺的名义,郑家就会少受影响?这也是丢车保帅了。郑雄保不住,至少保住郑家的生意?”
“应该是这个道理。”吴经理点头:“今天报纸一出来,就成了大新闻,郑家粮铺前一堆人都在骂汉奸。如果郑家继续是郑雄当家,那郑家就败落了。”
如今别说是中国人和日本人交易了,就是日本人的种植园和矿山,华工们也到处在闹罢工。
大家肯定对跟日本人勾结的中国人恨之入骨,郑安顺如果回到郑家,郑安顺背后还有叶家,甚至因为余嘉鸿还有余家,不能说没有影响,至少不会影响那么大。
听见这话,云娘的哥一下子兴奋起来,跟云娘说:“听听看,你错过了什么?现在是他们想求你们回去保住郑家,要的就是怎么谈条件?”
拉着他的郑安顺,一把将云娘的哥,压到了墙壁上:“说梦话呢!等事情平息了就过河拆桥了。到时候,我们母子俩在郑家,没有了叶家的保护,要打要杀,还不是随便他们?当然,这些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已经拿钱走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