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说自己会回国,她用很钦佩的眼神看他,让他一定要平安。
一切就这么结束了,他离开了车行,再次隔着玻璃,看着她收拾桌子,丝毫没有回头的想法,就这么开车回来了。
回到家里,他坐在汽车里,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了?明明之前他那么喜欢秀玉。直到堂哥敲了玻璃,他看见叶应澜从车上下来。
今日的她穿着一件浅蓝色的收腰连衣裙,大约是在家的缘故,口上没有平日的大红色,整个人素雅清浅,这样的打扮越发显得温柔。
只是这个温柔全给了堂兄,想到这里,他心头涌起仓惶之意,又觉得自己实在太过于荒唐。
当初听闻爷爷为他定下叶应澜,他那时被街上卖糕点的秀玉吸引,心潮澎湃,非卿不娶。
两厢对比,认为叶应澜空有漂亮的脸蛋,全然没有秀玉那种风雨不摧的坚强。叶应澜只是娇花一朵,他又不是那等俗人,只看脸蛋,不看内心。
堂兄跟她成亲了,自己脑子里却挥不去她的一颦一笑,再去回想,她哪儿是一朵不食人间烟火的富贵花,明明是进退得宜,即便是对差点毁了她婚礼的秀玉,都能伸出援手的豁达女子,又觉得自己错过了。
余嘉鹏回家去,他妈从楼上下来,看见他问:“你去哪儿了?”
“去街上逛了一圈。”
他妈停了脚步:“你不会是去找那个狐狸精了吧?我告诉你……”
“大哥让我拿相机给他们俩拍照,我上去拿相机了。”余嘉鹏往楼上走,“他们等着呢!”
二太太听他这么说,就说:“那我先过去了,你快来。”
“哦!”
余嘉鹏回了房间拿起了照相机,给照相机装上了胶卷和电池下了楼。
第37章
余嘉鹏往主楼去,走到厅堂门口听老太爷说:“她们都买洋装了,你也不买一件?”
“说什么呢?我这个年纪穿出去,要被人笑话是老妖怪的。”老太太笑着说。
“我不也穿西装。你怎么就不能穿西洋裙子了?”
余嘉鹏走进去的时候,老太爷正摸着胡子看着穿了连衣裙头上戴了发箍的嘉萱:“偶尔穿穿,换个新鲜样式也没什么不可?”
而他妈正在给叶应澜看面料,她妈说:“这些面料都是广州的绣娘,按照我们娘惹衫的花纹预先绣好的。”
叶应澜看着在薄薄的丝绸上绣了精细花纹的布料,说:“还能这样?”
“对啊!就是裁剪拼接,所以很快的,过两天我就能给你了。”
二太太不仅给叶应澜拿了,还招呼嘉莉和嘉萱两姐妹,问她们要不要?
纵然同是余家子孙,同在一个屋檐下,二太太的打扮随娘惹,大房这里全然是新客,也算是泾渭分明。
嘉莉和嘉萱俩姐妹有时候也会稀罕嘉柔穿的娘惹装,没得机缘而已。
叶应澜拉着两个小姑子:“跟我一起选,我们一起穿。”
叶应澜听二太太的话,选了一块鹅黄的丝绸面料上,用银细线绣了凤穿牡丹纹样,这个做上衫,而浅蓝色金线提花丝缎则是做纱笼。素雅中又有金银线带着的富贵奢华。
二太太又给两个侄女选了颜色艳丽的花样。
老太太对这个小儿媳一直不太满意。
只是他们从泉州来投亲,很快就在星洲站稳脚跟,闯出一番事业,不过那时到底根基尚浅,大儿子娶了潮汕出身的名门淑女,为二儿子求一个土生华人的娘惹。这也是立足扎根本地的一个办法。
有了知书达礼,事事妥帖的大儿媳,小儿媳的各种毛病,就让老太太横竖看不惯了。
老太太纵然看不惯,也将心比心,自家那个女儿比之小儿媳还不如些,所以这些年看不惯归看不惯,也随她去。
只是在给嘉鹏定亲的时候,问她都说听爸妈的,真要下聘了,那个小气吧啦的样子,实在让人一言难尽。没想到今天居然拿出了好料子来,不仅给应澜还给两个侄女了。老太太看着三十多的小儿媳,内心里突然涌起一种,孩子长大了的感慨。
余嘉鹏则是看着当初怎么都不想要叶应澜的妈,现在对叶应澜这么好,要是一开始她不说那么多?要是……天底下哪有那么多后悔药?
余嘉鸿说:“选好了没有,选好了,我就让嘉鹏给咱们拍照了。”
余嘉鹏拿着相机给哥嫂拍照。
叶应澜坐着余嘉鸿站着,一个仰头一个低头,两人眼里都只有彼此。余嘉鹏捕捉了这个瞬间。
余嘉鸿又让叶应澜站起来,和他并排,又两人相对,又……
叶应澜不想再跟他拍了,拉着三个小姑子一起拍,又跟阿公嫲嫲站一起,再和大太太婆媳拍了几张。
余嘉鹏往叶应澜那里看去,这时余修礼进来,他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大伯,你们一家站一起,我给你们拍一张全家照,到时候嘉莉和嘉萱出去了,可以看看。”
余嘉鹏拍完,说:“我冲印了到时候给你们拿过来。”
余嘉鸿走过去用很认真的口气说:“谢谢!”
听见这一声正儿八经的“谢谢”,余嘉鹏抬头看堂兄,与堂兄对视,他有些狼狈:“自家兄弟,拍几张照片还用谢?我回去了。”
余嘉鹏往外走,二太太和嘉柔也得回去准备吃晚饭了。
老太太跟老太爷说起今天在百货公司碰上黄家婆媳的事,她老人家说:“以前总觉得她们俩人挺好的,可没想到她们这么会挑刺,我觉得嘉莉给他们家,饭恐怕不好吃。”
老太爷低头喝着茶,放下茶盏:“之前咱们嘉莉养在家里,她们来的时候,她就出来见一下客,也不会细聊,再说我们嘉莉样样都按照大家闺秀来养,人家能挑出什么错来?今天你们在百货商场碰见,嘉莉又是穿连衣裙,将心比心,咱们不说应澜已经嫁进咱们家。就说你替嘉鸿这个长孙选媳妇,你看见这个姑娘穿这么件衣衫,心里怎么个想法?”
“但是我不会把话说出来。”老太太说。
“但是你会心里不痛快。”老太爷说老太太。
“没有,应澜是我们家长孙媳,她穿洋装,出去做事,我舍得说她半句吗?”老太太立刻否认。
老太爷摇头笑笑:“那不过是嘉鸿一直护着应澜,你又偏疼长孙,孙子说的什么都对而已。若是没有嘉鸿,她便是不穿洋装,不出去做事,应澜错处也不少。”
“我没那么老糊涂吧?”这话老太太说得有些干巴巴。
老太爷点了烟,抽了一口:“你不是老糊涂,我肯定会糊涂,孙媳妇房里的事,我可不会仔细听,反正谁能跟我说得上话,我就听谁的。”
余嘉鸿走到老太太身边:“嫲嫲,阿公的意思,还得看看黄家那位少爷是个什么样的人。公婆再好,那也是偏自家孩子的,只有丈夫真心待妻子才是真好。”
叶应澜看向老太爷,想着余嘉鹏去车行找自己,那时候老太爷就提出想让她做长房长媳,爷爷拒绝了,其实老太爷心里明镜似的。
若是自己真嫁给余嘉鹏,恐怕真的会像书里说的那样,不得上下的欢心。她看向余嘉鸿,幸好……却看见愁眉不展的婆婆。
婆婆不认可阿公的话?
一家子正在说话间,管家走进来:“老太爷、大少爷,码头那里,郑家粮行的仓库,被人哄抢了。”
老太爷低头喝着茶:“是吗?手动得挺快。”
“是啊!里面的存粮已经被抢劫一空。仓库还被人放了火。”
老太爷冷笑抬眼:“好戏不过开了个头。”
此刻,郑雄在洋人医院里刚刚完成治疗回到郑家,趴着睡在老二的房间。
止疼药的效果已经渐渐减退,疼痛又袭来,他让人给他倒了一口水,再吃了一颗止疼药。
听儿子说已经把铺子都打烊了,先关了铺子,避避风头,再找时间想办法把铺子和仓库里的粮食盘出去,在星洲这个地盘上,乃至于马来亚,他都别想做生意了。
按照现在外头专门成立了锄奸队,仓库里的粮食也别想再送上船了,这个时候缺粮,到时候一并盘出去,跟日本人把账结清了,离开南洋,要不走日本人的路子去台湾?
郑雄暗自侥幸,族长为了面子,没想要霸占他的财产,还留了他一条命。这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这时楼梯响动,郑大太太走进来:“老爷,不好了。”
“怎么了?”
“码头的仓库被抢了。”郑太太说。
“什么?”郑雄听见这话,张开了嘴。
顺隆在码头是有仓库,但是码头的仓库连成片,一般人怎么可能找到?
一转念,怎么可能找不到,仓库里的伙计都不做了。
他这才意识到,接下去意味着什么?
他强撑着起来:“带我去码头。”
“老爷,钱没了可以摘赚,您先养伤吧!”郑大太太跟他说。
“这些粮食是日本人付了五成的定金,从粮商手里赊购的,等货出给日本人之后,才能拿到尾款,再付钱给粮商。粮食被抢了,粮商的钱你还得付,日本人的钱你也要还。”郑雄大叫,“快带我去。”
他说的,郑大太太听得似懂非懂,只能扶着郑老爷下楼去,让佣人叫司机准备车子,女佣说:“太太,李叔说他不能再给汉奸干了。他刚刚走了。”
司机走了,车子就成了死物,郑太太说:“要不就别去了?”
“给我叫黄包车。”郑雄说道。
郑大太太让儿子去街上找来了黄包车,她扶着郑雄上车,郑雄的屁股打得已经烂了,这会哪儿能坐下,他又往嘴里塞了一颗药,咬牙:“快走。”
黄包车拉着郑雄往码头去,郑家二少爷另外叫了一辆黄包车跟上。
黄包车穿过街区,有报童在喊:“晚报、晚报!汉奸郑雄被郑氏宗族驱逐出郑氏宗族。”
这个报童接下去用马来语喊,郑雄是土生华人,他是峇峇,他妈是个马来人,他听得懂马来话。
“卖报、卖报,华人不会再管顺隆粮行了。顺隆粮行在……”
这是什么意思?他大吼:“给我来一份报纸。”
他买了一份马来语的报纸,翻过来找到了关于他这件事的描述。
这篇文章讲了中国移民的宗族观念,然后讲了被驱逐出宗族,尤其是这样的有钱人被驱逐出宗族会有什么后果,问题是这份报纸还给出了顺隆粮行在马来亚的店铺地址,甚至把郑家的地址也公布了。
华人和当地土著巫人之间的矛盾是长期存在的,华人在马来亚不是主体民族却掌握着马来亚的经济,百货餐饮乃至种植园矿山工厂大部分都是华人在经营,巫人抢华人商店本就屡见不鲜,这也是华人宗族和同乡会壮大的缘故,华人的财产就靠着这些私会来保护。
郑雄立刻嘶吼:“返回去,返回去!回家!”
黄包车车夫被他弄得晕头转向,只能再往回拉,郑雄想到一件事:“安隆,快快快去铺子看看,怎么样了?”
郑安隆立马让黄包车去最近的顺隆粮铺,他到的时候,封住店铺的木板已经被敲了下来。
抢夺的人群,有男有女,有巫人也有华人甚至还有印人,他们争先恐后地挤进店铺,有人扯了一袋粮食就跑,也有因为抢夺而把布袋给扯破了,米粒洒了一地,本就瘦弱的郑安隆压根就挤不进去,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店铺被抢。
而回到家的郑雄则是,连站都没站稳,就看见几个人冲进他们家。
家里男佣已经走了大半,再说就算留在家里的男佣也不会拼命去保护他的家人,郑大太太还在哭喊,女佣们更是蜷缩在角落,男仆看见状况,他们熟悉郑家的情况,自己去翻箱倒柜了,眼见有人要拉一个年轻的女佣,有一个壮汉,棍子砸在那个男人胳膊上:“敢动女人试试?”
“不想死的郑家女人到这里来?”那个壮汉指了天井里的一块地方。
反应过来的郑家女佣,乃至郑家的二姨太,几位小姐,都逃了过去,郑家大太太也跑过去。
冲进郑家的人越来越多,从刚开始抢他们家值钱的东西,到后面椅子凳子乃至于坐钟全要,抢无可抢的人盯上了女眷的头上的首饰,有人走过去,试探地从郑大太太手上拉下了一个手镯,大太太吓得惊叫,边上的人没管,让人壮了胆子,又把郑大太太拉下来,抢她发髻上的饰品,扯她耳朵上的耳环,扯得耳朵鲜血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