殖民地上,谁都不能免俗,这些鬼佬在这里作威作福之外,还受到了极高的礼遇。
叶应澜和余嘉鸿早早跟着公婆一起去宴会大厅门口,迎接来宾。
父子俩都是长衫马褂,婆媳俩亦是上黑下红的裙褂,大太太的黑褂绣的是团花,叶应澜的黑褂是龙凤呈祥。
四人一并笑意盈盈,迎接来宾,里头余修义和余嘉鹏父子今早到了,刚好帮忙招呼客人。
大舅舅一家也算是半个主人,他们自然最先到,老夫妻俩带着大表哥和二表哥家年龄相仿的孙子孙女从第一辆车里出来。
两个粉雕玉琢的孩子牵着小手,老夫妻俩一手牵一个孩子,后面则是两位表哥还有一大群表侄表侄女,直到看见最后一辆车里,穿着浅杏色绣花旗袍的小舅妈带着两个儿子下车,叶应澜见自家婆婆满脸的笑容立刻消失不见,自家公公拉了拉她,婆婆又扯了一抹笑容出来。
母子三人跟在一家子最后,进了场。
大舅舅一家前脚到,二舅舅一家也来了,不过只是舅舅舅妈和表哥一家,两位表姐说还在打扮,这倒是让叶应澜有了期待。
纱厂的赵老板夫妇到,不过是见了一次面,余嘉鸿就与赵老板十分投缘,叶应澜跟赵太太聊了两句。
“我先去找你大表哥。”赵老板说。
余嘉鸿送了他两步。
两位姨妈,大舅舅家的两位出嫁的表姐,大太太的堂兄妹,都来得很早。
后面来的多数是商场朋友。
美月表姐携着一位美人款款而来。
美月表姐耳上用了滚圆的珍珠做点缀,上身穿了一件酒红色丝缎衬衫,下身则是一条黑色的西装裤,西装披在肩上。她身边那位烫发美人穿着黑色的礼服裙,腰间搭了一条酒红色宽腰封。
两人脸型轮廓有些相似,还没等叶应澜猜,余嘉鸿已经叫了:“美雪表姐。”
“小鬼都结婚了呢!”美雪表姐笑着说,美雪表姐前些天正在参加他们洋行的年度会议,为了参加这个宴会紧赶慢赶回来。
蔡美月拉着蔡美雪跟他们说:“等下再聊,你们先迎宾。”
叶应澜转头看着姐妹俩的背影,竟然隐隐觉得这样肆意的人生也很好,转头见余嘉鸿看她,她暗笑自己,有他的日子,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人都差不多到了,应澜、嘉鸿,我们先去换礼服。”
叶应澜和余嘉鸿上楼去,这会儿她换上了从法国定制的礼服,余嘉鸿也换上了无尾礼服。
今日虽然不是她成婚之日,却也是满场瞩目的焦点,大舅舅家的报社获得了独家采访资格,他们夫妻俩再踏入宴会厅立刻迎来了闪光灯。
余修礼携妻上台,谢过来宾的光临,讲起了儿子儿媳的婚事,自然是𝔀.𝓵天作之合,前世缘分。
余嘉鸿低头在叶应澜的耳边轻声:“我爸说得对。”
叶应澜侧头,他这是纯粹没话找话。
余修礼遥想当年被父亲派来香港情形,感叹一下岁月不饶人,不过香港却像是一个小伙长成了一个儒雅绅士,越发显现出他的勃勃生机来,未来余家会将更多的目光放在香港的生意上。
其实这一点是昨日父子俩商量之后临时决定的,香港今日之局面,既是机会,也有危险,需要尽快疏导,让他能为国内战局发挥作用。所以要在这个场合表达对香港的看好。
后面余嘉鸿的大舅舅出场致辞,祝贺外甥新婚大喜之外,也说到了时局,说香港繁荣,生意机会遍地。
最后隆重请出是一位港府高官,二舅舅站在他身边帮他翻译,除了祝福新人的话之外,这位用数据说话,两个月之间香港的贸易额已经增长了21%,作为一个港口城市,相信香港会迎来史无前例的繁荣。
没有人提,却人人都知道这个繁荣背后是杀戮,是血腥。
昨日上海战况越发糟糕,上海火车北站的放弃,中国军队再次撤退。上海守不住,夺下上海,再往上,国民政府首都南京就在前方。
上海原本是中国最大的港口,几乎半数以上货品都从上海港口进入中国。
上海沦陷的话,日本海军把守着海面,中国货轮不能进上海,只有中立国的货轮才能进。就算是货轮进去了,货物最多能去沦陷区,已经无法运送到尚未沦陷的区域了。
想要把货物运入未沦陷的区域,支持国内抗战,只能从香港走广东,走广九铁路到广州,再走粤汉铁路从广州到汉口,从武汉发往全国。
香港未来的繁荣就是这么来的。
余修礼夫妇和二舅舅夫妇陪那港府要员坐一起。
大舅舅左手大舅母右手小舅母跟香江两位巨富坐一桌。
叶应澜只是看了一眼就转了回来,他们这一桌上,有余修义父子和林先生,还有跟余家轮船公司合作三海轮船公司的乔老板,和有意与余家合资成立轮胎复制厂的李老板。
余修义余嘉鹏父子一起和林先生一起跟李老板商谈轮胎复制厂事宜。
这位乔老板是宁波人,又在上海经商,跟叶应澜的爷爷也有交情,叶应澜顺势叫了一声“爷爷”,拉进了双方的距离。
乔家的轮船大半被征调沉入长江,还有几艘停泊在广州港,如今中国籍的轮船已经没有办法在中国沿海运输了,只要经过台湾海峡就等着挨炮弹,他现在只能把剩下的轮船卖了,打算卖了轮船回去就专心跑陆路运输了。
现在是船没到港催船,船到了货又积压在香港,现在内地缺司机,更缺卡车,卡车在战火中损毁,又被军队征用,军需优先,商户老板们为民生采购的物资,就更容易积压了。
乔老板听闻旧车组成车队,很感兴趣,如果这种车可以源源不断进入内地,就算折损在炮火中也不太心疼,却也担心旧车车况。
“有一辆已经到港了,明日我们可以一起陪乔爷爷去试试看。”余嘉鸿说道。
“如果能用就是最好了。”乔老板说道。
“是太想把这件事做下去,解决国内的燃眉之急。”叶应澜说。
这时灯光暗了下来,台上乐队演奏起了爵士乐。
作为今天晚宴的主角,余嘉鸿站起来弯腰请叶应澜跳舞。
叶应澜跟着余嘉鸿滑入舞池,两人一个儒雅俊秀一个雍容娇美,翩翩起舞,互相对望,眼神中全是柔情蜜意。
余嘉鸿不仅是这么看她,还低头在她耳边说:“应澜,全场你最美。”
要不是这个场合,叶应澜恨不能白他一眼,她说:“你全看过了?”
“不可能有人比你更动人。”别人是男人的嘴骗人的鬼,偏偏这人眼神是如此真挚,仿佛就是再说事实。
能甜透心的话,叶应澜也抵挡不了,踩着节奏,和他跳舞。
作为男女主人,一曲之后自然要接受他人邀请,星洲与香港同样是英国人的殖民地,但是在这方面似乎保守很多,叶应澜婚前没有出席过这种场合,知道舞会规则,也知道这种是社交认识人的场合,奈何她真不习惯和其他男人跳舞,她接受了两位男宾的邀请,跟人跳了两曲,大约余嘉鸿也看得出她没兴致,再有男士邀请的时候,余嘉鸿给她递上一杯果酒:“抱歉,有长辈想见见我太太。”
跟余嘉鸿走出来,叶应澜偷偷地呼出一口长气:“这种舞会真不适合我。”
余嘉鸿侧头:“是不是只想和我跳?”
他好不要脸。
余嘉鸿将叶应澜往大舅母那里带:“你跟大舅母坐一会儿,我让嘉莉和嘉萱陪大舅母一起去女宾休息室。”
叶应澜隐约记得自己在跳舞的时候,大舅舅和小舅母也在跳舞。
她回头看去,大舅舅和一个穿旗袍的美人在跳舞,小舅母和一个洋人跳舞,两人都舞技了得,是舞池里的焦点。
反观大舅母在这么一个热闹的场合显得尤为孤单。
余嘉鸿又去带了嘉莉和嘉萱过来,刚才余修礼上台的发言等于是宣布了余家会大力投资香港,余嘉莉又是余家的大小姐,一时间有很多年轻男子邀请她。
余家的姑娘之前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余嘉莉会跳舞,也很难接受跟陌生的年轻男士跳舞,幸亏此刻哥哥将她带了出来。
叶应澜陪着大舅母说话,大舅母笑得慈爱:“应澜,你是今天的主人,跟嘉鸿去忙吧!我在这里看看挺好的。”
余嘉鸿带着嘉莉和嘉萱过来,他弯腰跟大舅母说:“大舅妈,嘉莉和嘉萱不太会跳舞,您带着她们去女宾休息室吧?应澜和我妈今天也实在没时间照顾她们俩。”
大舅母笑得眼角皱纹加深,明明是找了外甥女来陪她,还这么说?她笑:“你这孩子。”
“真的啊!跳舞顶顶没意思了,舅妈我们走吧!”嘉莉过来拉着大舅母。
今日来宾众多,余家除了宴会厅宴客之外,另外有一个宴会厅,分隔了男女两个休息室,给喝醉的,或者不喜欢热闹的,还有有幼儿需要佣人看护的来宾,休息之用。
女宾休息室内,还用屏风一分为二,一半是有儿童玩的木马、娃娃、小秋千和供孩子睡觉的小床,可以供孩子们玩耍,也有可以休息的卡座和沙发。另外一半则是单纯给女宾休息的卡座。
中间有女侍应看着,不让孩子过去打扰隔壁。
嘉鹄这个小表叔从宴席开场没多久,就待不住了,余嘉莉把弟弟给了桃姐,桃姐带着他过来跟小表侄表侄女们玩。
大舅舅的一个孙子一个孙女也在,他们三个先进孩童这一间。
蔡家大太太的孙子孙女看见嫲嫲,飞奔而来,二舅舅家的小丫头宝儿也跑过来,全都扑在蔡家大太太身上,仰头叫:“嫲嫲。”
蔡家两兄弟关系好,两家孙子孙女都叫对方“阿公、嫲嫲。”
蔡家大太太看孩子们,心都化了,她跟嘉莉和嘉萱说:“嘉莉、嘉萱,你们要是想去玩就去吧!我陪孩子们玩。”
嘉鹄看见大姐姐和二姐姐,也跑了过来,嘉莉笑:“舅妈,我们一起。”
二舅舅的孙女宝儿是个凶悍的小丫头,从她小表叔余嘉鹄手里抢了玩具。
余嘉鹄这个小表叔是个没用的,被抢了,只能瘪嘴,哭了出来,被大舅妈一把抱起,拿着手帕给他擦眼泪:“嘉鹄不哭,舅妈给你拿蛋糕,好不好?”
“好。”
大舅母给嘉鹄喂蛋糕,其他几个小东西也跑了过来,跟小鸟一样张嘴,大舅母给他们一人一口,小家伙们吃了东西,又跑成一团。
嘉莉和嘉萱去长桌上拿了吃食,过来坐下和大舅母一起吃。
“大舅母,带煜儿他们一起去星洲,这次我们出来,阿公和嫲嫲还念叨,好几年没见您了呢!”嘉莉说。
“是啊!嫲嫲可想您了。”嘉萱也劝。
当年蔡家还在星洲,两家男人都做生意,余家太太和蔡家大太太时常一起喝茶聊天。
蔡家大太太的为人,余家老夫妻俩看在眼里。
蔡家五姑娘是是蔡家大太太亲自教养出来的,对余家老夫妻俩来说是不二的长房长媳之选。
余家替长子求娶了蔡家五姑娘,五姑娘果然事事妥帖,深受公婆喜欢,丈夫疼爱。
后来余家又伸手救了他们家,蔡家大太太心头感激,年年借着看外甥的名义,带着孩子去余家作客,送上厚礼。
两家常来常往,余家老太太和蔡家大太太就像是老姐妹,一碰面就有说不完的话。
一切的变数,是从蔡家大爷娶了二房,原本有儿有女,又被男人看重的蔡家大太太,像是一个精美的瓷器从楼上摔了下来,一切的一切都摔得粉碎,为了这个家,她硬生生将自己拼拼补补凑了起来。瓷器看上去还是那个瓷器,但是上头道道裂痕,再也见不得人了。
她怕看见故人眼中怜悯的眼神,这些眼神无疑能再次将她的伤口撕碎。
蔡家大太太也就不想回星洲,怕再见这些老姐妹,眼见镜子里的自己白发越来越多,生怕不再见,就真的再也不见了,却总是退缩,一再拖延。
嘉莉抱着蔡家大太太的胳膊,撒娇:“大舅妈,去吗?”
外甥女一副小女儿的娇态,蔡家大太太搂住她,摸着小姑娘的头发,脑子里是小五出嫁前猫在她身上,一声声说着:“嫂嫂,我不想嫁!”
一转眼小五的女儿都到了这个年纪了。
“这你就幼稚了,郎才女貌是真。这等巨富之家哪有真情实感?”一个声音隔着屏风传来。
“我看余家大公子满心满眼都是那位少奶奶。这样的男子于我在梦里都不敢想。这位大少奶奶也是福气。”
“福气?你知道这位大少爷和大少奶奶的婚姻是怎么来的?”这位简略地说了一下,余嘉鸿回家接替余嘉鹏结婚的事,又说,“你想想余大少爷之前见过这位少奶奶的机会都不多,就算是天仙似的人物。那也不过是见色起意,既然是见色起意,色衰爱弛的一天也就在不远的将来。现在有多恩爱,未来摔得就有多惨。你是没见过,当年蔡家大太太受宠的时候,让全香港的太太艳羡,能想到会有一天坐在角落里看着丈夫和别的女人亲密吗?你想过她有多丢人吗?”
余嘉莉看向大舅妈,蔡家大太太拍了拍她的手,安抚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