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两个看见余修礼打招呼,叫一声:“余老板,好巧。”
余修礼停住还跟他们聊上两句家常。
叶应澜站在餐厅前看着门口的一张日本兵踩着中国人,中国人奋力爬起的图片,上面配了字:“不屈不挠,顽强抵抗,敌人武力,终有穷时,持久抗战,最终胜利。”
余修礼跟客人打过招呼,又往下一层去。这一层的单个房间就更大了,十二个人一间,两边靠墙各三张床,中间六张床中间用栏杆隔开。几个乘客躺着,几个乘客正在打牌。
余修礼指着地上一个行李袋说:“帮客人把袋子放进柜子里,或者固定在床底的架子上。”
“是。”随行的人立马问,“这是哪位客人的?”
边上一个躺在床上的男人说:“我的。”
“我帮你把行李放这边的柜子里?”
“好。”
余修礼带着人一起往外走,叶应澜发现这一层,贴的宣传画少了。
“看什么呢?”
“画少了。”
“这一层的乘客识字的少了,宣传画上的字看不懂。”余修礼跟她说。
“原来是这样。”叶应澜点头。
余修礼带着他们走进电影厅,叶应澜见里面正在放映电影,这部电影她看过,是东北沦陷后,拍的一部抗击侵略的电影。
看电影的人太多,以至于很多人都站着看。
再往下一层就是散客的坐位了,三个人,三个人对坐,中间一张桌子,就是说他们这么四天三夜的行程,就一路坐着。
叶应澜目测了一下一个船舱里大概有百来号乘客。
前面一个穿着长衫的男人,正在讲古,讲古就是说书,讲故事。叶应澜听他一声:“诸位可知,当年清军攻打江阴,江阴死了多少人?”
下面的人听得来劲,问:“死了多少?”
“城内死者九万七千余人,城外死者七万五千余人,江阴遗民仅五十三人躲在寺观塔上保全了性命。”那说书先生站起来,“众位兄弟姊妹,今日江阴又遇三百年前之劫……”
而到船舱后面,则是有个小铺子,铺子里有孩童爱吃的糖果,也有一些新鲜的糕点,更多的是针线日用品。叶应澜发现围着柜台买东西的人还挺多。
“这个麦芽糖居然比岸上还便宜些?”
“这里最便宜的是香烟,一条香烟比外头便宜一块钱。”
“是吧?所以大家一上船就会把香烟买空。”
通道里还有一位穿着白上衣黑裤子围裙的大婶,推着推车,推车里放着热水瓶,给需要的旅客添加热水。
余修礼说:“把铺子的价格和最下面两层饭食的价格降下来也都是嘉鸿的想法。以前没想小铺子赚钱,就是方便方便旅客,他把香烟给降到基本利润卖了之后,香烟被一抢而空,其他东西也卖得多了,船上几个铺子还能赚点钱,以前餐厅是靠上面两层盈利,贴补下面两层,现在便宜了,反而倒是可以打平了,还真没想到。”
“他都能给我爷爷出主意开平价商场,把船上的铺子价格降下来也就不奇怪了。他本来就说常用物品就是应该薄利多销。”叶应澜笑着说。
这一层前后两个客舱,各有一个讲古先生,另外一边讲的是《梁红玉擂鼓战金山》。
最下层的客舱,也是坐舱,位子就跟电影院一样,一整排连在一起的椅子,密密麻麻全是人。
里面一位先生正在拿着报纸:“这是今天的《南华早报》,上面的第一条,日本攻破浏河镇……”
叶应澜一直认为叶家和余家是同样在不遗余力地支持国内抗战,现在她发现,其实还是有区别的,余家是做到了最最细的细处,利用一切机会宣传日本暴行。
说起这些,一直给人感觉谦逊温和的余修礼都难免有些骄傲:“余家这些客轮每日往来南洋诸岛,可以让很多人了解国内战事。”
叶应澜也觉得值得骄傲:“嗯。我回去在车行也贴上画报。”
从香港到星洲坐这样的班轮要四天三夜,几家人在一起,看看电影,看看戏,欣赏一下海上风光,倒也并不无趣,三天后到达了星洲码头,这么多日子被关在船上,最兴奋的莫过于孩子们,嘉鹄这个小表叔带着表侄和表侄女走在前头。
大太太陪着大舅母跟在孩子们身后,码头上余家的车子已经停了一长排,车行的吴经理也接了电报,带了两辆车过来,已经是傍晚了,乔启明跟她说:“应澜,不要忙着招呼我们了,好好回去跟家里人吃顿饭。”
叶应澜点头:“那明天早上九点我来接叔叔婶婶一起去车行?”
“行。”
跟乔家一家子道别,叶应澜坐上车回家,车子进余家花园,余家老夫妻早就在门口候着了。
余嘉鹄被余修礼第一个放出车子,小娃娃冲得飞快,扑到老夫妻俩面前:“阿公、嫲嫲!”
余老太爷弯腰抱起宝贝:“给我看看,这才二十天没见,嘉鹄更敦实了,小脸更圆了。”
余老太太摸过孙子的脸,看向车上下来的人,她快步迎上去,一声:“秀英。”
嘴上带着笑,眼里带着泪,陈秀英拉住了余老太太的手:“惠琴。”
余老太太看着她,不用问也知道这一头白发是从何而来,她牵着老姐妹的手,看向蔡家二少奶奶:“小敏上次来,还是嘉鹄满月的时候。”
“是啊!一晃三年多了呢?老太太还是这样,一点都没变。”
余老太太笑着跟陈秀英说:“小敏嘴巴最甜了。”
她有伸手摸了玉玳的脑袋:“这是玳儿吧?”
“祖祖好!”玳儿甜甜叫。
余老太太拿出一个小盒子:“玳儿,上次来的时候还是个奶娃娃,现在都长这么高了。”
“嫲嫲!”珑儿仰头叫。
二少奶奶纠正,“这是小表叔的嫲嫲,你要叫祖祖。”
“不是祖祖,珑儿的祖祖是这样的。”
珑儿手里装出拿了拐杖,弯腰咳嗽的样子,把全家人都逗笑了。
“珑儿这是说您年轻呢!”二少奶奶说。
余老太太开心地蹲下亲了一口小宝宝:“乖宝,就叫嫲嫲。”
给了见面礼,她又看着煜儿:“这是运亨家的煜儿吧?嘉鹄满月,他还在他娘肚子里呢!”
两位老太太携手一起往里走,陈秀英这么多年,都想见又不敢见故人,此刻故人一开口全是家长里短,把孩子们数了个遍,却丝毫都没提那对让她难堪的人。
进了主楼,老太太亲自带着陈秀英去客房:“接到电报,我就把房间准备好了,住我这里,我们老姐妹聊天也方便。”
蔡家婆媳安顿好,余家大房先全回了东楼。
小梅早就等着叶应澜了,她跑了过来:“小姐,姑爷呢?”
“他去国内走一趟。”叶应澜说。
“啊?国内听说上海都丢了,那么乱。”
“有正经事,总归要去做的。”叶应澜坐下,出去那么多天,哪怕都好吃好喝,终究不如家里舒服。
她这才嫁余嘉鸿多久,就已经把这里完全当成家了?她问:“你们糕点生意做得怎么样了?”
这下小梅兴奋了:“秀玉那个手艺可真是好得不得了,很多客人开车过来买,还有很多人买了去送礼,每天早上五点就已经开始做了,除了给车行留的,中午就买完了,下午再做起来的,也一会会儿就抢完了。”
“那多招几个女工帮秀玉啊!”
“招了,生意实在太好了,这些人也要跟着学吗?再说了,秀玉做那么好吃,哪儿那么容易一学就会?”小梅说道。
“有个好的开始,是再好不过了。不着急,慢慢来。”叶应澜说。
“更厉害的是郑少爷,您知道最近他一天能卖几台车吗?”小梅问她。
叶应澜问:“几台?”
小梅腻在叶应澜身上:“猜。”
叶应澜索性猜一个夸张的数字:“二十台。”
“小姐,哪有你这样的?”小梅说:“基本上每天都能卖两三台,最多的一天卖了五台。”
“真的啊?”叶应澜都不敢相信了。
“而且大多是卡车,现在还有人专门来找咱们修卡车,但是咱们自己收的卡车都没空修,哪有空给他们修?车行都忙疯了……”
主仆正在说着话,有人来敲门,小梅打开门,霞姨在外头,带着人把叶应澜的行李给送了进来:“大少奶奶,二十分钟后去老太太老太爷那里吃晚饭。”
“知道了,谢谢霞姨!”叶应澜打开了手提箱,拿出一块丝巾,“霞姨,给您买的礼物。”
“少奶奶客气。”霞姨离开。
这几天叶应澜一直在忙,给家里带的礼物,都是婆婆在买,她就给几个人买了礼物,婆婆身边最得力的霞姨,还有自己的小梅,叶应澜把给小梅买的东西塞在她的怀里。
“谢谢小姐!”小梅抱着礼物。
叶应澜站起来,去卫生间洗了一把脸,换了一件棉布格子旗袍说:“我去主楼了。”
叶应澜到主楼去,阿公和嫲嫲正在跟大舅母说话,其他人也陆续到了,余老太爷说:“开饭了。”
叶应澜看了一下:“爸呢?”
“不用等他了,克拉克刚刚来电话,让他去一趟,估计会和他一起吃晚饭了。”大太太说,“我们吃了。”
余家的船运生意挂米字旗的一个原因,就是跟英国商人克拉克合作,说是合作,实际上是余家送给克拉克的干股,拿着克拉克名义,以英资公司运营。
这也是殖民地一种通行的规则,余家跟如黄爷这样党会人员关系好,也跟洋人有很深的关系,才能有了今天的余家。
余老太太拉着陈秀英落座:“你来试试,我做的太平燕可还好吃?自从月娥做得比我还好了,我已经多年没做了。”
“我的手艺哪里比得上妈的手艺?大嫂,我妈知道你来了才下厨的。她老人家就是大孙子回家,也没做。”大太太跟陈秀英说。
“这次等他从国内回来,我一定给他做。”老太太说道。
老太太知道老姐妹苦了这些年,专挑好话说,一顿饭欢声笑语。
吃过晚饭,叶应澜被婆婆给叫了过去,这几天她忙着办事,婆婆就帮她代为买了礼物,出去一趟,虽然星洲到香港不算远,但是时间这么长,里里外外那么多人,可不能少了谁。
婆媳俩带着各自的贴身佣人,把东西摊开,其实在香港的时候,已经盘算过了,这会儿总归要再看一遍,让佣人们一份一份分好了。
整理了大半,蔡月娥站起来:“你爸怎么还不回来?”
叶应澜一看起居室里的钟已经指向十点,她嫁过来这些日子,余修礼出去应酬就吃个晚饭,从来不跟那些老板似的,还要结伴去欢场,所以八点最迟九点一定到家了。
蔡月娥不放心,她打克拉克家的电话,克拉克家的管家告诉她,余家大爷和克拉克先生一起去了码头,克拉克先生已经回家半个多小时了。
蔡月娥又打电话去轮船公司,轮船公司的人听见是太太很紧张地说:“太太,先生一个人在船上……”
“到底是怎么回事?”蔡月娥急切地问。
“不知道,先生和那个克拉克来了之后,不知道两人说了什么,最后克拉克先生走了,先生上了船,他呆站在那里很久了。”
蔡月娥听见这话,脸色都变了,说:“应澜,我去轮船公司找你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