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玄都想起当日在川松时毫不犹豫走上岔路的朝轻岫,迟疑:“帮主难得出门,说不定只是想多逛逛。”
他总不能当着众人面猜测朝轻岫意外迷路。
杜空城:“帮主迟迟不来,那咱们正好多款待关兄跟穆兄几日。”
桑遗兰:“帮主文武双全,智计出众,又不是一个人在外面,想来不会出事,不过咱们做下属的,心中难免惦记她老人家,总该去迎上一迎。”又道,“在下已经安排了人在城门口跟码头处,吩咐过他们,若是看见有穿白衣服、约莫十六七岁年纪的人,便要立刻过来禀报。”
关藏文跟穆玄都都点头——此时此刻,因为某个流传已久的误会,在座众人谁也没考虑过自家帮主还存在穿其它色系衣裳的可能。
穆玄都:“关大哥很是稳得住。”
关藏文摇头:“关某其实也有些担忧。”
当然他并不完全是替朝轻岫担忧,但就像去樟湾时遇见税银失窃最后县衙莫名出现混战一般,关藏文总觉得一个不注意,上司就能掀起惊涛骇浪。
他素服帮主之能,知道朝轻岫年纪虽轻,城府却是极深,倒不觉得上司是运气不好,所以走到哪哪里出事,反而觉得许多意外都是帮主的刻意安排。
帮主不一道过来丘垟,自然有不一道过来的用意,之所以让自己等人先行一步,就是要安抚住丘垟分舵的这些人,免得生乱。
*
在城中逛了一会后,三人找了家食肆歇息,朝轻岫还不饿,只让人做了三小碗汤面跟一些小菜。
大夏这边确实有些菜色做得还不错,不过普通食肆做饭的味道依旧很不稳定,一不小心就会糟糕得千奇百怪。
所以点菜时保持适当的谨慎还是很有必要的,朝轻岫尝了一口汤面,霎时间心如止水,觉得一时半会都不会饿了——她其实真的不算挑食,然而店家上的菜要是再多一点,依旧未必能坚持到将饭吃完。
许白水也是大为摇头,还加以点评:“做饭的时候一旦用的盐不行,菜就会发苦。若是用湖盐,味道会好些。”
徐非曲摇头:“寻常的湖盐一斤就要两百钱,百姓平时吃的盐,一斤才不过三四十文,一般人家哪里用得起。”
朝轻岫:“湖盐不止贵,卖得也少。”
像郜方府,本来只有不二斋的店里有卖,后来自拙帮这边的生意渐渐做大了一些后,自家也会顺便卖一点。
三人慢条斯理地吃着饭时,好几个帮众过来巡逻,那些人额外看了朝轻岫的布幡两眼,虽然稍有留意,不过谁也没有上来问话。
朝轻岫想,自己如今的样子,大概正处在“江湖骗子”跟“普通的游方郎中”的分界线上。
她想着,又把店家上的小菜夹了一筷子给许白水。
许白水:“……”
她面无表情地吃着涩味的炖菘菜,遗憾自拙帮没有刑堂,否则高低得把这家店的厨师给挖过去做审讯成员……
第170章
许白水一面回忆点哪个穴道可以让自己失去味觉, 一面道:“这边分舵好像已经不远了。”
徐非曲点头:“就在后面那条街上。”
她沿途看着,附近守卫都很严密,时常穿着帮派服饰的人四个一组来回巡视。
巡查人员两个时辰更换一批,行动有序, 只看这一点, 就知道本地舵主的本事还不错。
朝轻岫想了想, 笑:“既然你二位都说不远,那应该是真的不远。”
她并非完全不认路, 刚穿越时一个人行动也没有走丢, 只是与身边两人相比, 认路实在算不上朝轻岫的长处。
许白水擦着假胡子上沾到的汤汁,觉得本就不旺盛的食欲降得更低,抱怨:“伪装有点麻烦, 我还是将胡子撕下来算了。”
朝轻岫阻止:“不用, 少掌柜现在这样就挺好。”
许白水动作一顿,随即抬起眼, 幽怨地看向朝轻岫。
为人下属, 自然要遵照老大的命令行事。
哪怕她暂时想不明白继续贴胡子的理由。
徐非曲目光微凝,旋即出声附议:“也是。”
许白水:“……”她看一眼徐非曲,叹息, “早知如此, 出发时就该给你也黏两撇胡子。”
徐非曲摇头:“咱们已经进城, 这时再增添伪装,说不定反而会引起注意。”又道,“你看帮主, 也没把脸上贴的膏药拿下去。”
朝轻岫点点头,叹息:“我一直在假装已经忘记了此事。”
秉着不能浪费粮食的心情, 三人克制地将一碗煮过头又加了粗盐的面吃完,然后又克制地付了账,接着才一道离开。
朝轻岫也微觉忧郁,遗憾面里竟没被下毒,否则她就能有充分的理由将食物扣到暗算者的头上。
徐非曲牵过被喂了饲料的骡子,朝轻岫先一步骑上去,她辨认了下方向,随后朝着与分舵相反的位置行去。
许白水看了看帮主,又看了看徐非曲,她发现徐非曲没有开口,于是也闭上嘴,不再提醒对方走错路,而是紧随在帮主的身后,跟着她一道往来处的地方走去。
朝轻岫不太习惯古代街巷,好在她记忆力尚可,对经过的地方都有些印象。
没过多久,她就回到了一开始遇见那位王兄弟的路口,然后开始在周围转悠。
丘垟也是江南城市,城池布局与樟湾大同小异,朝轻岫似乎在漫无目的地随意闲逛,她是生面孔,手中又拿着神似江湖骗子的布幡,路上引起了不少巡逻帮众的注意。有些帮众不止在远处观察,还走到朝轻岫身边问她想去什么地方,得到的答案是“随便逛逛”。
陌生人闲逛显然不是一件会引发丘垟城混乱的事情,那些巡逻帮众没发现这个骑着花骡的年轻人做了什么可能引起“来视察的朝帮主”不快的事情,于是只好默默退走,没有当真干涉她的行程。
雨一直没停,若有若无的雨丝随着风飘落下来,空气中带着秋日的湿寒之气。
许白水仰头望着天空,天幕上是一层灰色的云,太阳被锁在云层后面。
她忽然意识到,帮主的视线一直是低垂的。
朝轻岫全程都在观察路面的情况。
许白水心中顿时产生了一丝好奇。
大夏地域广大,有些地方惯用土路,有些地方惯用石路,江南一带因为气候潮湿多雨,所以官府多会在城市的路面上铺一层石头。
石头虽然坚固,然而年岁日久,慢慢就会缺乏维护,许多地方已经重新变成了泥石混杂的模样,平常还好,一到下雨天,就显得格外难走。
然而朝轻岫却完全不在意,甚至主动驱赶着骡子往被旁人绕开的地方走。
骡子不高兴地叫了两声,可惜城内人来人往,旁边人完全没有扛着它走动的意思。
许白水莫名觉得帮主正在寻找些什么。
她思考了一下,首先将“帮主是在寻找分舵地址”这个念头从脑海中驱逐出去。
……不至于的。
就算帮主真没找到分舵,那也是分舵的错,都怪前人缺乏远见,没将地址设置在更容易被老大注意到的区域,才会遇见今天的意外。
就在许白水不断发散思维的时候,朝轻岫忽然勒住缰绳,让骡子停下。
眼前依旧是一条潮湿泥泞的街道,周围行人不多不少,道路两边开了不少商铺,能看到帮众在附近巡逻。
朝轻岫一动不动地骑在骡背上。
侦探系统的面板只有她一个人能看见,所以没有人能察觉到,朝轻岫自从离开面馆之后,就一直将《啭天音》挂在技能槽上。
《啭天音》是一门非常特殊的功法,可以通过将真气有技巧地集中在耳部,来提升听力。
朝轻岫运转功法时,整个人仿佛沉没进了水中,与此同时,听觉变得无比敏锐。
她能感觉到,丹田中的真气在飞快消耗,幸好效果也是显著的,朝轻岫不用刻意留意,就能捕捉到周围所有动静,连雨丝飘落亦或飞虫振翅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遑论活人的呼吸心跳。
过了一会,朝轻岫抬眼,看向斜前方。
不远处是一座药铺。
牌匾上写着“张记药铺”四个大字,招牌看着挺旧,显然有些年头,一个伙计正趴在柜台后面打瞌睡。
张记药铺有些冷清,朝轻岫一眼看去,一时间难以判断,到底是因为客人太少,所以伙计才会闲得睡觉,还是因为客人通过伙计的工作态度看出了这家药铺的不靠谱,选择照顾其他店家的生意。
朝轻岫驱骡上前,对着柜台处伙计道:“打搅。”
伙计抬头,露出一双惺忪睡眼,迷迷糊糊道:“客官好,今日大夫不看诊,您可去巷口第三家找王大夫瞧病。”
朝轻岫扬了扬手上的布幡,温声道:“我不看诊,只是买些药材。”
闻言,伙计终于直起身体,问:“客官要买什么药?”
朝轻岫顿了下,道:“能否借用下纸笔?我把要买的药材跟分量写下来。”然后从荷包内取出数枚铜钱,放在桌台上,“劳动你了。”
伙计眼珠子转了转,收下铜板,转身回房,在屋子里寻摸了好一会后,果然找了一张纸跟一支笔来。
这支笔的笔头已经秃得宛如老大夫的发际线,只是勉强能写字而已。
朝轻岫也不介意,在纸上洋洋洒洒写了一堆紫苏、防风、桂枝等常见的治感冒的药材,末了又在后面写了鹰不扑,伤寒头、武靴藤、人参叶四味药,然后将纸递给伙计。
“……”
伙计看着纸,先只是随意一扫,忽然动作顿住,原本困倦的睡眼忽然闪过一抹精芒。
这人抬起眼,格外认真地瞧着朝轻岫,慢慢道:“……客官要买的着实不少,要不要进来仔细看看?”
刚走进药铺,朝轻岫便发现,那位“伙计”的神态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显露出了一种明显属于江湖人的气质。
等朝轻岫三人进门后,“伙计”立刻伸手关上门,从柜子里捧出十根手指粗细的蜡烛,然后一一点亮,房间一时间灯火通明。
与此同时,“伙计”的声音也已经发生了明显的改变:“你是什么人?找我做什么?”
朝轻岫立在药柜旁,她从袖中翻出一枚长针,将身边蜡烛的烛芯拨得更明亮了些。
烛光映在朝轻岫的侧脸上,像是为她笼罩上了一层昏黄的假面。
朝轻岫不紧不慢道:“那足下又是什么人?”
“伙计”眯了眯眼,一副不相信的神情:“你都不晓得我是谁,就过来打探情况?”
这位“伙计”抬头打量朝轻岫一眼,觉得这人虽然瞧着病恹恹的,但明显很年轻。
年轻人,热血,昂扬,没经过江湖风波,所以也不怕冒险。
“伙计”笑了下,意有所指:“小朋友挺有胆量。”
许白水瞥那“伙计”一眼,觉得敢单独见朝轻岫,这人的胆量也相当了不得。
朝轻岫:“不过一时好奇,觉得有些不对劲,才过来拜访。”又道,“丘垟只是江南一小城,又非什么龙潭虎穴,尊驾就算来此有事,又何必躲躲藏藏?”
那“伙计”哼笑一声,觉得自己没有想错,方才那张纸上最后四味药材,果然含有暗示之意。
鹰不扑代表“隐”,伤寒头代表“伤”,武靴藤意味着“武”,人参叶自然是“人”。
对方是在暗示,她发现了药铺内隐藏着一个受了伤的习武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