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内的文书了解对方的需求后,很是愣了一会,然后道:“你们要找季大人?季大人失踪了?”
姚盎仁看出不对,道:“你是不是知道季大人的消息?”
文书点头:“是,就在不久前,下官看见了季大人,他留了一封书信在此,说是有事要离开,今日走得匆忙,怕诸位大人担心,告诉我要是有人来问,就将信件交给你们。”
张伯宪呆立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确定那个那人真是季将军?”
文书无奈:“下官以前没见过季将军,不过他出示了自己的印信,那可不像假的。”然后说了几个季容业的外貌特征。
众副将面面相觑,末了,姚盎仁微微点头:“好像还真是将军。”她有些无可奈何,接着问,“既然如此,请阁下将书信交给我们。此外还有一事相询,不知季将军是什么时候来的,他来的时候身边还有没有别人?”
作为一个谁都可能是自己上司的小吏员,文书没反驳姚盎仁相询的其实是两件事不是一件事,当下非但很干脆地给了对方想要的答案,还附赠了季容业后面的行动路线:“一刻钟之前来的,只有一个人,他给完信后,就往北走了。”
“……”
自从季容业失踪后,众人就一直有些无措,不过他们原本是无措里带着“那一定是问悲门在搞鬼”的笃定,听了文书的话后,感情上依旧迷茫,对问悲门的怀疑却有了轻微的动摇。
姚盎仁抹了把脸,拆开信,然后表情木然地看完了里面的内容。
信纸上写着一句话——“哈哈,不要担心,我真是临时有事,你们带人按计划赶路就行。”
张伯宪:“……笔迹没问题,不过我觉得将军不是自愿写下这行字的。”
——季容业怎么说都是自幼研读诗书的世家子,开头那两个“哈哈”是什么东西!张伯宪一直不学无术性情暴躁,可就算他都写不出这样的东西!
姚盎仁默默点头,算是赞成同僚的说法。
一位副将提议:“不过将军一刻钟前才离开,我们现在出发应该能赶上。”
姚盎仁就点了下头:“好,现在是白天,料想那些江湖草莽再怎么嚣张,青天白日的,也不会在街上与官兵持械斗殴。”
与此同时,查四玉正站在一棵视角绝佳的大树上俯瞰县衙。
江南地界,处处都有问悲门的明暗据点,查四玉此次是奉命而来,身边带了门主的手令。
为了增加可信度,手令上除了问悲门的公章外,还盖了朝轻岫本人的“载欣载奔”私章,据点内的弟子见到后当然会一力配合。
在据点弟子的帮助下,查四玉按照季容业的模样乔装了一番,她易容的本事一般,据点内弟子的本事更一般,装扮后的模样与季容业本人只有五六分像。好在世代住在本地文书没见过京畿出身的季大人,加上印鉴书信在手,就成功蒙混了过去。
她这么做,主要是希望那些副将能弄错季容业的离开时间跟离开方向,别那么快就将人找到。
*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苦涩的药香,就算过了很久,季容业也还是觉得自己能闻到药味。
自从那夜季容业随着徐非曲等人一道离开后,为了保障脖子穿孔的他的生命安全,徐非曲每天都让人帮着他换药。
问悲门新门主特制的药粉兼具止血消炎与提神两种效果,很适合治疗外伤,徐非曲也没忘记记录使用效果,准备将记录汇总下来,等回到永宁府后,再呈交给朝轻岫。
仅仅四天后,季容业对着铜镜看时,就觉得脖子上的血洞已经基本愈合。
只要等血痂脱落,就没人能看出来他脖子曾被人刺穿过一回。
其实刚刚脱离大部队时,季容业还想着偷偷溜走,不过越靠近永宁府,他成功离开的可能性便越低。有次上街用饭,季容业发现徐非曲没看着自己,刚想丢块银子下来跑路,就被店老板拦住。
店老板笑眯眯地把钱还了回去,同时亲切友好地表示都是自己人,这笔账不用他付。
季容业心中长叹一声,知道大势已去。
连街上的小贩都可能是问悲门的下属,他只得认栽。
认命之后,季容业索性不再惦记自己的副将们,一心跟着徐非曲往回赶。
不考虑对方江湖草莽的身份,季容业慢慢觉得徐非曲这人还挺有文化,不像一般的绿林豪杰,就算搁在京畿一带,也算是颇负才气之辈。
问悲门有人才如此,难怪能称霸一方。
季容业忍不住打听:“足下饱读诗书,可以考虑去官学内进修。”
徐非曲淡淡:“不瞒季公子,我以前在官学中读过书。”
季容业闻言心头一跳,心中升起一些猜测——他并非一点阅历都没有的世族纨绔,知道许多官学中的风气都不大好,那些缺乏身世背景的学生非常容易受到欺压。
徐非曲以前曾经读过书,如今却待在帮派中帮着做些深夜请人出门的工作,可见其经历曲折。
季容业试探:“足下进入官学之后,又为何……”
徐非曲淡淡:“然后就遇到了我们门主。”
季容业觉得徐非曲省略了某些重要内容:“想来是徐君遇见为难之事,蒙朝门主出手相助,才随她行走。”
徐非曲断然否认:“没有。”
她蒙朝轻岫出手相助是在郜方府时的事,后面之所以会决定在江湖上混,纯粹是看见被动翻船的北臷使团后,突然就想明白了自己的事业方向而已。
季容业:“……”
被轻微挫败感笼罩的季容业默默换了个话题,开始与徐非曲在谈论京中的情形。
京畿一带的事情,应律声以前就跟徐非曲说过,问悲门那边也有消息留存,甚至陆月楼那边时不时也会提上几句,还有六扇门那边,同样很适合打探消息。
徐非曲平日就注意积累各类信息,还根据获得的所有情报做了大致总结,季容业的家族庐扬侯一脉支持的是殷三跟殷五两位殿下,此二人都是王贵人所出,在宫中跟殷四殷六殷七几位成年的皇子皇女关系都不错,在朝则跟孙侞近走得很近,加上年纪居长,据说也颇受皇帝喜爱,继位可能性较高。
不过或许是由于选择困难症,或许是想平衡一下朝堂势力,又或许是不想被人接班,皇帝一直没决定由哪位来当储君。
因为以王贵人为首的外戚集团与孙侞近的势力关系亲近,所以此次前来江南的人里,比如季容业小团队里的副将,有不少人就能跟那几位殿下扯上关系,其中张伯宪直接就是殷七的表弟。
奈何张家在世家里算是十分枝繁叶茂的一家,这一辈的年轻人数量不少,在京畿中时就难免凸显不出张伯宪的重要程度。
不过放在江南,张伯宪这份出身还是挺够看的。
这一天,徐非曲忽然道:“咱们不日就要抵达永宁府,想来公子也已经下定决心安排好屯田的地点。”
季容业态度谨慎:“此事我一直在想,不过鹤山那块地方虽然不错,在下却不好如此突然就做决定,还是等到地方后,先跟本地官吏谈过才好。”
徐非曲:“公子不必费心,咱们既然已经达成一致,先将该写的契书写下,其余事情,到时候再说。”
第223章
季容业右眼皮不断跳动, 他的语气微带诧异,仿佛发自内心为此事而感到惊讶:“什么契书?”
徐非曲:“自然是鹤山的契书。”
季容业:“就算要圈鹤山那块地,也该寻找当地官府才是。”
毕竟鹤山乃是荒地,问悲门再如何手眼通天, 也非得要去县衙走上一遭不可。
徐非曲神色淡淡:“不瞒公子, 为了避免咱们所谋不成, 鹤山一带其实早被问悲门买下,你要买地, 问我们买就是。”
——拟定计划之前, 朝轻岫就派人迅速购入鹤山一带的荒地, 本地官府也很配合,完全没有因为朝门主买得急就乱开高价,甚至还给了优惠。
季容业:“……”他停顿片刻, 勉强道, “徐君想得很是周到,不过咱们不是说好, 开头还得先互相为难一二, 如何能够现在便签下契书呢?”
徐非曲就露出了一个除了礼貌外没有丝毫温度的微笑:“签订合同又不耽误开头做戏,公子放心,我会将文书好好收藏起来, 等到合适的时机再拿出来, 绝不会叫外人知晓。”
季容业勉强道:“原来如此。”
他当然明白, 徐非曲如今半客气半胁迫地要求自己签合同,是要拿一份把柄在手中。
对方强硬的态度让季容业有些不快,不过自己此刻身在人手, 而且这个等级的把柄也没到严重会让他就此跌落深渊的地步。
一份契书而已。
就算到时候徐非曲真将契书拿出来,季容业也有许多理由推脱, 他目前最要紧的事是跟自己的下属汇合,同时得到本地花鸟使的保护,免得再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住的地方带走。
一念至此,季容业就很干脆一点头:“就如徐君所言。”
徐非曲早有准备,盯着季容业签字,又让他在契书上盖了屯田主将的印鉴,并慢慢补齐各类需要的文书。
过不多时,季容业总算做完了对方要求的事。徐非曲将文书一一看过,收好,有些文书需要写两份,由季容业跟问悲门两边各自保存一份。
她道:“接下来,咱们可以再想一想,开头在何处做戏。”又道,“其实此事徐某已经考虑过,为了让京畿中人放心你,公子得表现得强硬一些,与江南地方豪强产生些龃龉,那么第一步要圈的良田,还是选在宣庄比较好。”
季容业:“……季某虽然觉得有必要取信于上峰,却并不想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
宣庄这个地方他知道,那里的田地质量当然不错,问题是宣庄情况过于复杂,此处不止有问悲门的地,还有桂老板的地、不二斋的地、本地豪族的地,当中甚至还散落着不少官田。
季容业都不敢想象,自己当真将在此屯田,前后究竟需要打通多少关卡。
而且就算他受孙侞近密令,准备对问悲门不利,打压江南势力,也只准备逐个击破,并不希望刚刚抵达就与所有人为敌,迫使本地势力团结协作。
徐非曲摇头:“漫天要价,才好就地还钱。”
季容业心中不愿,嘴上却不说死:“徐君的想法,在下会考虑的,不过也得问问副将们的意思。”
他觉得宣庄并不合适,不过提及宣庄后,季容业忽然想到距离宣庄不远的千庄。
季容业来永宁府之前做过功课,还求了户部那边的人情,提前查阅了许多田亩资料。
据说千庄那边本来是荒田,五年前大部分区域被人买下开拓,如今勉强也算是接近荒田的地方。
只要买下田地的人没什么太深厚的背景,便很容易被巧取豪夺。
心念电转间,季容业忽然向徐非曲笑道:“徐君可知,这一次转移到江南的屯田兵,很多都是原先肃卫军的人,还包括一些将官。”
徐非曲:“此事在下略有耳闻。”
季容业:“别的人倒无所谓,以后好生合作就是,只是有位副将跟咱们不一样,她是犯了事后来的北边,并非肃卫军嫡系,以往很被同袍嫌恶,此次更借着屯田的由头扔到了我这边。我帮贵帮的忙,也希望贵帮可以替在下做点事情。”
徐非曲看着季容业。
季容业站直身体,一动不动。
片刻后,徐非曲忽然一笑,似乎很是轻快地伸手拍了拍季容业的肩:“这也不算大事,还有什么要求,季公子尽可以直言。”
季容业嘴唇抖了一下,随后微微拱手,压低声音:“季某知道问悲门是武林正道砥柱,绝不敢提什么过分要求,只要让此人离开军中就行。”
在徐非曲抬手时,他露出了明显的痛楚之色。
徐非曲压低声音:“季公子放心,只要你好生考虑咱们的要求,我们也绝不会不顾念朋友的利益。”又像是想起来了什么,补充了一句 ,“在下发现你右肩有些气血不通,好在不是大毛病,一个月左右就能痊愈。”
季容业勉强地扯了下嘴角:“……季某知道了,多谢姑娘关心。”
他明白,对方是在告诉自己,刚刚拍的那一下,虽然会让他不好受,却不会留下永久损伤。
*
由于之前问悲门这边刻意做了些手脚,季容业副将们的行程被拖延了好些天,徐非曲便不紧不慢地带着季容业往陪都赶,等抵达永宁府一带后,她就不再让问悲门的人隐瞒季容业的消息。
于是没过多久,张伯宪等人便风尘仆仆地赶到了附近。
他们与当日初见时相比,已经显得有些颓丧,衣服也没那么崭新,连目中的神采都黯淡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