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夫人最后才看向她新订的三儿媳。
前几天阿敏回去,言语里是已经对这位三姑娘喜欢上了。纪三姑娘也的确是好模样,虽然比不得两三年前的二姑奶奶,倒比纪大姑奶奶更多一分娇媚。她垂头坐在徐老夫人身边,旁人不问便不说话、不开口,好似是腼腆安静的性情。可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阿敏哪里会喜欢沉默温柔的女孩儿?他打发出去的两个丫头都是妖妖调调的,爱缠人、爱闹、爱争风吃醋的。这纪三姑娘绝对有些手段,才能让阿敏一见就爱上,连出去的丫头都不想了。
下午,回到自家,朱夫人便忙叫了心腹来问:“让你去打听纪三姑娘的姨娘,你都打听到什么了?”
老爷八年前才调回京里,去年才升的禁军后军指挥,这京里的旧事,他们有许多都不知道。
谁知前儿去同姓的德庆侯府,给他家老夫人庆贺寿辰,德庆子夫人话里却稍提了一两句,纪三姑娘的姨娘有问题。她要细问,德庆子夫人又不肯明说,她只好回来叫人快快地打听。
那心腹恰好今早才问到些有用的,忙回道:“听顺天府衙门的一个老捕头说,十二年前,安国府上的一个姨娘杀了另一个,安国公夫人报的官,杀人的姨娘给判了斩立决。倒不知哪一位是三姑娘的姨娘。”
还能哪一位是?!
朱夫人手一抖,茶碗差点盖身上。
怪不得安国公府亲友那么多,却不在这些公侯府上给三姑娘找夫家,也不再找个读书做官的人家,只找到他们家里来!
她忙将茶递给丫头,跑去前院找丈夫:“纪三姑娘的亲姨娘杀过人!这事老爷知不知道?”
柴指挥知道。
“这有什么?”他请夫人坐,自己也大马金刀地坐了,普通说道,“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安国公实话告诉过我,那时候三姑娘才三四岁,之后都是温夫人亲自养在身边带大的,教养和大姑娘、二姑娘都一样,且又不是她亲手杀的人,你怕什么?难道她嫁来柴家,还敢杀人?我一辈子杀了几千个人,还怕一个小姑娘不成!”
他又道:“况且,若不是有这件事,咱们家怎么能攀上安国公府?阿敏岂能娶到国公家的小姐?你快别多想了,快去预备下聘。我已经选定了,七月十三日,就给阿敏办亲事!”
“这!”朱夫人不想应。
“快去罢、快去!”柴指挥说,“亲都定了,难道这就过去退亲?为一件十来年前的事,把安国府得罪死了,难道对家里和阿敏就是好了?孩子们的前程,可还指望他家呢!”
丈夫心意已定,朱夫人只得回去写聘礼。
她亲生的有三儿三女,头两个儿子都已娶亲,头两个女儿也已出阁,只剩阿敏和十三岁的小女儿还未成亲。余下有妾生的老四老五两个庶子,都还不到十岁,庶出的女儿,有两个已经出阁,还有两个小的,也没人家。
边写边想,她有了主意。
阿敏才迷上三姑娘,满心火热,她不能在这时候泼冷水,好像故意见不得他和三姑娘好。男人想的也和女人不一样,说不定,阿敏也觉得三姑娘的姨娘杀人,和三姑娘又没关系。
她只对亲女儿亲口说了这事,让她自己心里提防着,带两个妹妹都别和新三嫂太亲近了,也千万别露出来。
至于两个儿媳,出身都远不如纪三姑娘,当年陪送来的嫁妆,也都不如三姑娘的两三成,她再几倍送去聘礼,她们必然先有了心结。再叫人露些口风过去,哪还会真心和她交好?
写着想着,朱夫人忽然又悟了一桩事。
纪三姑娘的姨娘杀的,不会就是她二姐的姨娘吧!
原来二姑奶奶今天不肯露面,是因有杀母之仇在!
那就不算奇怪了!
仔细琢磨了一会,朱夫人点头,自言自语地说:
“这纪二姑奶奶,还竟是个烈性的人呐。”
-
晚饭前,纪明遥再次与崔珏一同祭奠了姨娘。
这是姨娘走的第十二年整。
杀她的凶手已经偿了命。
但凶手的女儿——当年恶意说谎,想与安国公一起包庇凶手的人——却已长大成人,将要出阁成婚了。
纪明德定亲的日子竟与姨娘的忌日是同一日。
真有趣啊,安国公府。
纪明遥睁开眼睛。
“姨娘沈氏之位”。
“我姨娘到底叫什么名字呢。”她轻轻问出声。
“姨娘没提过吗?”崔珏握住她的手。
“没有。”纪明遥望着灵位说,“姨娘从不说她做妾之前的事,满府也没有一个人提。临去之前,她也只叮嘱我,‘多听太太的话,敬爱太太,没有太太,哪里有我们’。”
“我不知道姨娘的来历。”
她忍住叹息。
“我更不知道她还有没有家人。”
她没能忍住掉下眼泪。
“姨娘一去,从前服侍过她的人,连我一开始的奶娘,也陆续全被调走了。我身边的人,都是后来的。”
她接过了崔珏递来的手帕。
“所以我有时会想,”她看向崔珏,“如果我忘记了,我也死了,世上会不会就没有人再记得她了?”
“夫人不会死。”崔珏松松将她圈在怀里,“夫人不会忘,我也不会忘。”
他承诺:“我会和夫人一起记得。”
“她最爱吃槐花炒蛋。”纪明遥说,“春日里几乎每天都点。还爱吃清炒豌豆苗和炸鹌鹑。”
这三样菜,第一样要有时令鲜花才能做,夫人与他成婚时,已经过了季节。后两样,都是夫人日常最爱的菜肴。
看向姨娘的灵位,崔珏心内说声“失礼”,将夫人抱得紧了些。
希望姨娘不要怪罪他对夫人轻薄。
“她还喜欢吃苦瓜。”纪明遥擦干眼泪,又笑了,“可我怎么也喜欢不起来!可见亲母女的口味也不会完全一样。”
“爹不喜山药,娘最不爱秋葵,但我并无忌口。”崔珏也说起自己的父母,“倒是大哥随了爹。”
“二爷,”纪明遥便问,“你长得更像爹,还是更像娘?”
“都说我更像娘。”崔珏声音轻缓。
“我也更像姨娘!”纪明遥高兴,“前年还听冯嬷嬷说了一句,说我和姨娘简直是一个模子出来的!”
——她和安国公一点都不像!!
超级大好事!!!
“姨娘以前给我做的布老虎、小包袱,还有好些东西,我还留着,”对姨娘的灵位一笑,纪明遥拽崔珏走,“我找给你看!”
-
山西省,大同府。
城西一处小院内,沈老二与沈老三终于安顿下来,坐在一处吃晚饭。
“二哥,”沈老三嚼着馒头,嘴里含糊不清,“你竟然在这边置了房子!还有个铺面!家里都不知道!”
“是不是娘私下里给你娶媳妇的钱,你都花在这上了?”他忙问,“难怪你总不愿意说亲!”
沈老二没言语。
他默默灌下一盅酒。
酒很辣,直辣得他心口疼。
二哥不说话,沈老三也没工夫多问。
从扬州到这走了一个月,简直把他的命累掉了半条!今天上午进城,一整天都在安放货物,安顿伙计,到现在才能坐下来清净吃口热饭。二哥这些年各处走,也真是怪不容易的。
这一路过来,花的都是二哥的钱。吃完饭,沈老三不好意思叫二哥收拾,自己去把碗给洗了。
沈老二就在灯下翻看账册,筹划路线。
十八年前,家里搬出京城,躲到扬州府,理国公府是全程派人跟着,但不知这些年里,他家是不是还留了人在扬州监视。不过,至少他这一次来山西,没察觉有人尾随。
沈家只是平民百姓,对上理国公府,就像拿鸡蛋去碰大象,或许理国公府认定了他们不敢作反,早就不在意了。
但他不能掉以轻心。
先转路来大同,再去京城,到了京中,就只当自己是大同人,不再提“扬州府”一次。
想找到大姐姐在哪,终究免不了要与理国公府的人打听。
沈老二——沈相清——合上账册。
他叫来三弟,对他安排:“半个月内,你必须把大同话烂熟在心,做到张嘴不带一点扬州口音,听见你的名字更不许有反应。否则,你就留在这给我看铺子,我自己去京里,你不必跟去了。”
第65章 七夕
夜静无声。
京中夜间宵禁时间,在二更初刻开始,至四更末尾结束。期间,除官府公事或死丧、生育、疾病请医等事外,任何人不得犯夜,违者视情节轻重,分别笞打二十至四十下。
正当三更天。月初,空中无月。城内灯火大半已熄,只偶有点点微光闪动。更夫独自一人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身旁伴着的只有夏日微热的晚风,和轻轻摇晃的树影。
再有一个时辰,他就能交差回家补眠了。
望了眼在巷口三五成群聚集而坐、互相倚靠着打瞌睡的差役们,他眼中流露出一丝羡慕,也不禁打了个哈欠。
他继续往前走。
但此时,城西“二月巷”一处普通房舍内,随着一声女子的痛呼呻·吟,她身旁的男子忙从床上滚下来,晃醒妻子问:“你是要生了?”
“是——”那女子身上已出了一层汗,“只怕是要生了!”
另一侧房中,做爹娘的听见动静,也忙披衣下了床。
当爹的等在堂屋里,当娘的掀了帘子就进来。
一看儿媳妇身下,她便忙推儿子:“这是要生了!快去前面剪子巷请邹产婆来!我看她下午没出门,还在家!”
做儿子的又看一眼自己媳妇,忙和爹要了钱袋出去。
不到两刻钟,邹产婆就带着一个帮手到了。
同住一条街,邻里邻居的,互相都认识,也不必客套。
麻利地看了看产妇身下,又摸胎位,她让这家人稍安勿躁:“这是头胎生产,一天能下来都算快的。现在骨缝还没开,且有的等。英耀媳妇的胎位也正,你们不必担心,有我在,保管他们母子平安!”
做娘的紧紧握住邹产婆的手:“他大娘,这可是我们家头一个孙子,英耀和他媳妇也都是你看着长大的,我就把他娘俩的命,全交给你了!”
“放心、放心!”邹产婆笑呵呵地,胸有成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