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爹的早去灶膛烧火,烧了一大锅的热水。做娘的在邹产婆的安排下,给儿媳妇换了一床新被褥,又把儿子也撵到厨下呆着,不许他在产房。
后房里还有三个闺女和一个小儿子,全被禁在自己屋里,不许出来添乱。
剪脐带的剪刀被热水滚了又滚。邹产婆亲自照看着产妇,教她用力。
可直到太阳升起又落下,一弯细到几乎看不见的月亮挂在半空,渐渐向西斜去,产房里还是没传出新生儿的哭声。
连产妇的痛呼也低下去不少,似乎没了力气。
赵英耀在屋外急得直抓头皮。
“他婶子!”邹产婆两手都是血水,“这胎头就是不下来!现在,一是我伸手进去把孩子掏出来,但这一掏,孩子可能活得了,他娘只怕再难生了,若不幸遇上血崩,只怕连命也难保。二是,我近日新得了一样东西,能把孩子拽出来,孩子或许活不成,可他娘身体保全,将来还能再有子女!”
“只是这样东西我还没用过,着实难保孩子怎么样。”
把各种危险都说全,她等着赵家人决定。
看看脸色惨黄的儿媳妇,做娘的抹了一把脸,来外边找丈夫和儿子。
她擦泪说:“若媳妇有个好歹,咱们怎么见亲家?英耀才不到二十,想要儿女多早晚要不得,可这媳妇的命只有一条啊!”
做爹的蹲着,只看地面不说话。
赵英耀就哭着问:“娘,那东西到底保险不保险?若把玉荣的命也弄没了——”
“你不用,你媳妇没命,儿子也没命!”做娘的一跺脚,“这事我说了算了,不用你们管!”
她跑回去,求邹产婆只管先保大人:“他大娘,你只管按你的来,好不好的,都是家里的命,怨不得你!”
邹产婆也一跺脚,发狠让帮手快跑回去,把装“产钳”的箱子拿过来,又让赵家再多多地烧热水。
产钳煮开过三回,邹产婆隔着布捞出来,晾到半温。
她心抖手不抖。按一起在纪安人家里讨论的,她先把一叶钳叶伸进去,卡住孩子的头,又伸另一叶,再把两叶从中间拧紧。
她琢磨着用力。
——孩子出来了!!
“是个大胖姑娘!”
给脸已经显出青紫的孩子拍出哭声,邹产婆把她上上下下看了一回:“是个全乎孩子!”
“就是头夹得扁了点,”她抱给赵家婆婆看,“这、还有这也留了两道,幸好没夹着眼睛。”
“小孩子养得快,”她笑道,“你们注意着些,十天半个月,保管都好全了!”
赵家婆婆抱住了大孙女。
邹产婆忙着回去看产妇身下:
虽然裂了几道口,幸好没有特别严重的,养几个月都能养好。
胞衣也娩下来了,没见有血崩的征兆。
母女平安、母女平安!
好、好、好!!
-
崔宅,西院。
一大早,才洗完脸,还没太清醒,纪明遥就迎来了客人。
她已经穿好衣服,随便梳了头发,便在堂屋见邹产婆。
邹产婆看上去有那么一两天没歇息了。她眼底有淡淡的青黑,眼睛里也有血丝,一张口却是精神百倍:“特来给安人报个喜信!昨晚我在二月巷赵家用了产钳,他家媳妇生下一个大胖姑娘,七斤八两,母女平安!”
“好啊!”纪明遥立刻就全醒了。
虽然猜到了邹产婆来是为什么,可真听到这个好消息,还是让她激动地站起来,自己去拿纸笔:“你从城西过来辛苦了,快坐下歇歇吃口茶!还要劳你再费事,把产钳怎么用的、用完产妇与孩子如何,都详细说一遍。”
白鹭忙去拿了两碟点心来,放在邹产婆面前,请她吃。
纪明遥在她对面坐下,让她只管边吃边说。
从头到尾全部说完,邹产婆也吃了个饱,才发现纪安人发间只戴了一根青玉钗,余下没有一件装饰。
再看眼天色,她忙起身说:“来得太早,只怕耽误安人用早饭了。”
“这样喜事,我只嫌不够早。”纪明遥笑,“你累了两天了,快回家去歇着吧,我不虚留你了。”
“是!”邹产婆忙笑说,“多谢安人招待!下次再来,我必提前来说,不再这样没礼了。”
纪明遥叮嘱:“那产钳回去煮沸、擦干、上油保养,若锈了,千万别再用。”
邹产婆连声答应着,退出房门。
纪明遥先吃早饭,再仔细整理笔记。
谁知好事成双。
上午没过,许产婆也跑来报喜:“救下了一个小女孩和她娘,孩子六斤四两!”
白鹭又忙端上两盘点心请她用。
送走第二位客人,才整理完笔记,孟安和又派丫头来问,中午能不能过来吃饭。
纪明遥不想再多见人了……
今天的社交量已经超标!
孟安和与她的关系,还远不到相处起来可以随心所欲、不耗费她心力的地步。
但她还是打起精神说:“请她来吧。”
孟安和很有分寸,每隔五六天才会来一次,且每次都提前派人来问,又午饭后就走,不会留太长时间。这才是第三次。若这次就拒绝,恐怕会伤她的心。且她是嫂子的亲妹妹,和她交际就等于去看望嫂子。她九月就出阁,全算下来,也来不了几次了。
最关键的是,若真要拒绝,纪明遥还要编个理由撒谎。
她不太喜欢随便说谎。
为这一点小事不值得。
孟安和带了一筐新鲜瓜果:“庄子上正送了东西,二姐姐让我带来的!我在那边尝了一个,这瓜真脆!”
纪明遥便让收了,令立刻切几盘,又令青霜去正院道谢。
“过两日又是休沐,陈三郎可说要过来了?”她笑问。
“还没呢!”孟安和不大好意思,“他就来了,也不是为我,是为和三哥、纪大爷讨论学问的。”
“怎么不是为你?”纪明遥笑说,“他家里大哥二哥难道没学问,非要大热天巴巴地跑这来?只要他来,就是为见你的!”
“二嫂!”孟安和红了脸。
纪明遥不再逗她,只说些家常闲话,请她一同用饭。
吃饭时,想着陈三郎,孟安和不禁多看了二嫂几眼。
饭毕吃茶,她终究没忍住问:“当日,二哥也常去安国府上见二嫂吗?”
这些话她没敢问二姐姐。
崔二哥——崔翰林——与人定了亲,是什么样?
纪明遥微微一笑。
“定亲之后,算上定亲当日,一共只见了三两次,他就被派去定凉出远差了。”她慢声说,“等他冬日回来,又只见了一次,便只等成婚了。”
“所以,像三郎这样愿意次次休沐都来见你可不容易。不管怎样,这都是他或他家看重你。”纪明遥托腮笑着,“成婚之前,能多见几面,互相了解,好过我们这样几乎盲婚哑嫁。”
孟安和垂了头。
连二嫂这样的人物,与崔二哥成婚之前,都竟被冷待吗?
二嫂没必要骗她。
不管怎样,她只怕受不得这委屈。
“好了,快回去午睡吧,不然走了困,下午没精神。”纪明遥站起身,挽住她,“我让人打伞送你。”
孟安和请二嫂留步,告辞回房。
她躺在床上,一中午未能入睡,心里一直在想陈家三郎与崔翰林。眼前一时是陈家三郎清秀的脸,望着她的眼神满含小心与喜欢,一时又是崔翰林昳丽俊逸的容颜,和他只对纪氏二嫂微有温和的双眼。
人不能得陇望蜀、贪得无厌。
都要成亲了还在念着有妇之夫,是会遭报应的。
……
纪明遥午觉睡得不太好。
她翻来覆去,梦里都是成婚前与崔珏的几次见面。
眼神淡漠凌厉的。
守礼尊重而眼中毫无情绪,问她,“应下婚事,心中是否有遗憾”,还看见了她里衣袖口上墨点的。
定亲当日,默默看向她,未发一言的。
在安国公府涵青峰修云阁外,抱刀守着她,见到她便先道歉,说他冒犯,不是有意偷听她私事;又关心她在府内生活,红着耳朵告知她流言,提出推迟婚期、以保全她名声的。
——让她只需继续称呼他是,“崔翰林”的。
出远差之前,与她相对两无言,只让她在家保重自身,加上见礼、道别,一共只说了七句话的。
出差回来,送了她那幅荷花图,对她详细介绍莲池附近风光,还说,很喜欢她送的荷包的。
究竟是在哪一时、哪一刻,他对她动了心?
既然喜欢,为什么不主动来见她、一次都没有?
为什么连元宵灯会都是嫂子提议他们去看,他自己就一点都不想见她吗?
纪明遥朦胧醒来。
崔珏就坐在她身边。
“二爷……”她抓住他的衣袖,“陈三郎上个休沐来见了孟三妹妹,上上个休沐也来了。”
“他喜欢孟三妹妹。”她看向他,“很喜欢。”
崔珏心中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