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夫人面前,他笑意微敛。
夫人虽也在笑,却并非全然的欣喜。尤其在看见他的一瞬间,眼中更闪过惊慌。
——孩子。
崔珏本想去拿账册纸笔,此时却停住,坐在了夫人身旁。
“别怕,”他低声说,“我们说定过,先不生。”
——先不生。
纪明遥歪身靠住他。
她的手被牢牢握住。
——先不生,是多久不生?
——是一年、两年、五年、十年,还是二十年、三十年,一辈子?
将这两个问题在心里反反复复想了几遍,纪明遥依旧没有真正问出口。
她不敢问。
至少,现在不敢。
所以,她只轻轻应下,便直起身推他,笑说:“你快去算赏钱吧,一会咱们还有许多事呢!”
崔珏深深望着她。
几番试图开口,却全部失败,他只能暂且放弃挣扎。
自己都没彻底想清楚的事,又如何能对夫人轻易承诺?
抚平夫人肩上褶皱,崔珏起身,走入屏风。
-
“大哥儿”的洗三结束,崔宅学堂也放了年假。
纪明遥照例差人送纪明远回去。
但安国公府提前派人来接了。
还有镜月同来,替温夫人传话:“太太知道,崔御史和孟淑人喜得麟儿,这个年节,二姑奶奶和二姑爷必定忙碌,想来无暇回去。太太就说,二姑奶奶也不必忙于回家,只管偷空多歇一日半日。只是……大爷在家不方便,太太想初二就把大爷再送来——”
她并不敢坐,只站着回话,也始终低着头,不敢直视纪明遥,态度谦恭至极。
纪明遥倒也不会迁怒于她。
她明白温夫人的意思:
以新年期间,她和崔珏不去安国公府为条件,交换纪明远住在崔家,随崔珏一同拜望长辈、探访亲友。
这交易不用细算,便知只有她和崔珏吃亏。温夫人和纪明远拿到的全是好处:
他们母子新年里不再怕被徐老夫人暗算,得以清净,还能让纪明远继续结交崔家人脉,以为己用。
崔珏本不必再去安国公府,这辈子不去都无妨。
而她,虽然是出了阁的女儿,不好永远不回去,可应付着坐上半天,见见不喜欢的人而已,完全不难。
现在,安国公府里谁还敢真正为难她?就算安国公疯了,什么她的名声、皇帝皇后的心意等等都不顾了,贴身跟随她的女护卫也不是吃素的!大不了直接杀出来就是。
让崔珏带纪明远去各家拜望,更是对他本人立场的动摇。
“照顾妻弟”四个字,完全不能抵消“站位不清”带来的负面作用。
新年毕竟与其他节日含义不同。
怀抱手炉,纪明遥耐心思索。
要拒绝吗?
可若明远真在这十几天里被算计得手,她心里是否能毫无自责与愧疚?
即便离开安国公府后,许多从前不敢也不能细想的问题,都已在她心中明晰:
比如,姨娘为什么绝口不提她的从前,满府也没有人知道……没有人说起?
一个人怎么可能没有出身、父母、家人?就算是从小被卖了做丫鬟的,又有什么不能提!
是没人知道,还是不敢说?
姨娘必然是理国公府或温夫人弄来和姚姨娘争宠的人,为什么却连温夫人私下都没与姨娘说过一句从前?
温夫人对姨娘的所有支持,只体现在服侍的人手,和按需送到房中的绫罗绸缎、金玉首饰、笔墨书纸上。
皇后会关怀她的家人、母亲。
她对身边的人好,也会留意他们的家人是否需要帮助。
就算真没了家人,日常闲聊,总会说到几次。
再比如,为什么姨娘临去之前,其余什么都不说,只努力、反复地叮嘱她,“多听太太的话,敬爱太太,没有太太,哪里有我们”,一遍又一遍重复,生怕她记不住?
姨娘只是在担忧她被安国公和姚姨娘针对谋害吗?
但,一切都只是她的猜测。
温夫人毕竟抚养了她十二年。
这十二年里,所有的关怀、照顾、心疼、包容……不可能全是作假。
直到去年,姨娘的忌日,安国公府正院餐桌上,也仍没出现任何荤腥。
她曾真心把安国公府当成“家”。
虽然现在早已不是。
纪明遥看向镜月。
“只要太太舍得明远,把人送来就是了。”她轻声笑,“但我和二爷新年里拜会的都是亲近的长辈亲友,只怕不好带明远同去。我得和太太提前说明,别怨我把明远独自留在家。”
她与温夫人、尤其与安国公府的纠葛,不能再多牵连崔珏。
她不愿意。
继续留明远在崔家读书,是她的极限。
将来,若有彻底和安国公府翻脸相向的一日,她不会选择温夫人,温夫人也不会选择她。
温夫人,从来没有真正选择过她。
细细算来,一次都没有过。
并非亲母女,她当然不会因此生怨。
但温夫人在选择别人时,不能伤害她选择的人。
她不允许。
新年留安国公嫡长子在家,让安国公嫡长子在自家吃年酒,可以只算在她自己身上。
凭她在皇后面前的情分,大约还消耗得起。
镜月张了张嘴,没敢劝任何话。
她应声,行礼告退。
……
虽被拒绝了一半,温夫人也仍选择,让纪明远初二就去崔家过年。
镜月又到崔宅传话。
纪明遥一笑,只说:“太太不怪罪就好。”
她没有任何言语再让镜月转达。
她和温夫人,就像这样,倒也很好。
她已问心无愧。
-
除夕已至。
孟安然才生产不过八日,尚不方便起身,自然不能入宫领宴,早已请了假。
身为崔家唯一能入宫的女眷,又是帝后亲封的三品淑人,纪明遥不可缺席,一早便被崔珏抱起来,按品大妆。
淑人的冠服又比做恭人时沉重了些。
才成婚不到九个月,纪明遥入宫竟已能算“轻车熟路”。
而习武半年有余,即便来着月事,在寒风中的广场上站立半个时辰朝贺,她也没太觉得疲乏劳累。
朝贺之后,男女分内外领宴。
纪明遥的座位在文臣诰命中,与武勋之家相隔甚远,远到几乎看不清温夫人、何夫人等人的神情。
她只专心与身旁女眷交谈、说笑、听乐、观舞。
宴中,还有刑部右侍郎的夫人举杯谢她:“若非产钳救命,我几乎没了女儿!这份恩德——”
纪明遥连忙回敬:“此为皇后娘娘圣恩与产婆的功德,非我之功。我在此恭贺令爱平安生产了!”
这几个月,以厚礼相谢她的人家不知凡几,她将礼物尽数退回,只收下谢信和帖子,也在各家当面受过许多人的真心道谢。
她高兴,但也受之有愧。
尤其片刻后,还在宫宴上,皇后就特地点出她和五位女太医的名字,还令女官请她们至身边同立,详细描述她们“做出”产钳的功劳时——这种无地自容的心情真正来到了顶峰!!!
幸好不是只夸她一个人!
幸好她没有什么还能再做的了!!
把自己当成五位女太医精神体的融合,纪明遥滚烫着脸,撑过了全程。
幸好,她今天出门上了粉,不会有人发现她整张脸都红了!!
“果然俗语说得对,‘人怕出名猪怕壮’,”回家路上,纪明遥闭眼对崔珏说,“新年要不敢出门见人了。”
“那夫人在家歇息,陪着嫂子?”崔珏便道,“我与大哥拜望各家便是。”
“怎么我说什么你都觉得好?”纪明遥找茬,“那——我今晚不守岁了,我要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