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许给你的这些高官厚禄你不想要?”李林甫咬着牙,“你知道李亨有多想要我手中的权力吗?你知道有多少人在我的相府门前排着长队只希望能投到我麾下吗?你知道我一句话就能让你手下无数人平步青云吗?”
李林甫喘着粗气,双目赤红逼问着李长安:“这些,你都不想要吗?”
“我想要。”李长安耸耸肩。
她当然知道只要答应了李林甫她就能得到无数好处。以李林甫如今的地位和李隆基对他的信任,李林甫只要几句话就能顶上她这么多年的努力。
“可是我老师教过我,万钟则不辩礼义而受之,万钟于我何加哉?”李长安直视着李林甫,平静道。
交易不只有利益,还得有底线。她要做皇帝,她的底线就是日后大唐的底线。若是她都能因为一时利益轻易原谅奸臣,那又凭什么要求她的臣子不和奸臣为伍呢,凭什么要求大唐的律法惩奸除恶呢。
第177章
李林甫死死盯着李长安,恼怒道:“你我都知道我活不久了,你私下答应了我,不会有旁人知道此事。”
“我过不去我心里那关。”李长安很坦然。
“迂腐!”李林甫恨铁不成钢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如此迂腐,如何能做大事。”
他认为自己端出的这些利益就是一盘子香喷喷、烤的流油的烤肉,李长安见利益而不拿,简直无可救药。
李长安扯唇:“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那也得是被逼到份上。今日我与右相的合作,对我而言能成最好不过,不能成我也能另寻他法,何必为了这样成与不成的事情违背我的本心呢?”
“今日我能答应右相,明日我便能答应旁人,一来二去,我便没有了底线。”
李长安神情自若,她反问李林甫:“我那曾经英明神武的父皇也不是忽然之间就变得放纵享乐的吧?”
听到李长安这番话,李林甫忽然紧紧闭上了嘴巴。
他当然知道李隆基是怎么变成今日这般的。
一开始,圣人也不是这么大手大脚奢靡浪费,甚至圣人年轻时候还有节俭的美名。
只是天下繁华了,库房中堆积的锦绣和金钱越来越多,圣人便渐渐开始了放纵。一开始只是每顿多吃两个菜,后来又多用两个宫人,再后来小小修缮一番旧宫殿……如今已经是宫人数万,单单给杨贵妃一人做衣服的绣娘就有七百人,修了华清宫又修兴庆宫,连洗脸的盆子要纯金打造了。
就连他自己,也不是从娘胎里出来只知道害人,而是渐渐变成了“破家宰相”,害死的人多了,也就不在意了。
这一刻,李林甫竟然有些理解了李长安的“迂腐”。
“那也太少,你还需再加一些筹码。”李林甫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
“老夫可以举荐李光弼接任老夫身上的朔方节度使一职,老夫知道你和王忠嗣关系密切,李光弼是你的人。”
李林甫率先加了筹码,眼皮都不眨一下。他是个精明的政客,知道欲要得之、先要舍之这个道理。
李长安沉思片刻,李林甫也不催促她,而是端起茶盏等着李长安思考。
今日这番谈话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料,他一开始以为这位寿安公主毕竟年纪还小,顶多只是在诸位皇子公主之中出挑,不会是他这个活了六十多年的老狐狸的对手。
可出乎他的意料,寿安公主比他想的要成熟很多。
李林甫在心里叹了口气。收买两个月大的幼虎,只需要一只鸡便够了,收买半岁大的幼虎,就需要一只小羊,一岁大的幼虎,便会开始肖想小牛。
偏偏如今对他最重要的东西已经不是牛羊了,群狼环饲,他这只老狼要死了,他手中的这些牛羊留着也只是他儿女的催命符。倒不如卖给幼虎,还能保他一条血脉。
这个念头一起,李林甫便知道今日与李长安的这一场博弈他已经落了下风。
李长安终于开口了:“右相离去后,我保右相一部分子女安稳到达岭南。”
“你什么意思?”李林甫紧紧皱眉。
他听出了李长安这番话和先前那番话的不同。
第一个交易,是李林甫帮李长安成为将军,李长安日后若能登基或者没能登上皇位但是掌握一定权力,总归是在新皇上位之后保住李林甫那几个没做过坏事的子女。
第二个交易,是李林甫加码,拿出了朔方节度使的位子。李长安则拿出一个承诺,李林甫死后,新皇上位之前,李家出事,李长安保住李林甫的几个无辜儿女。
李长安吐了一口气道:“右相不会只以为李亨登基后你的儿女才有危险吧?这些年右相得罪的人可不少。”
“老夫已经叮嘱了李岫,老夫一死,李家在朝堂上的子弟全部都会辞官回乡守孝。”李林甫咬紧了牙根,“不在朝堂,朝堂上的事情牵连不到他们。”
“你这些年对旁人赶尽杀绝,抄家灭族,难道还期望旁人能遵守规则祸不及子女吗?”
李长安冷笑道:“是右相先破坏了规则。昔日右相对其他人赶尽杀绝之日,便该想到你自己也会有这么一日。”
李林甫闭了闭眼。那是因为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输,哪怕是今日,他也不是输给了政敌,他只是输给了生老病死!
“我为圣人殚精竭虑一辈子,圣人不会那么无情。”李林甫却还是想再谈谈条件。
李长安面上露出古怪的表情:“真的吗?我不信。”
李林甫身体一僵硬。
虽然都知道当今天子薄情寡义,但是你这个当女儿的这么直白说出来是不是太不给你爹面子了啊!
“我父皇的原配是什么下场,我名义上的阿娘是什么下场,我排行在前面的那几个兄长是什么下场,我那倒霉的兄长寿王是什么下场,昔日的宰相张九龄如今是什么下场,我那一心一意忠于大唐的义兄王忠嗣是什么下场……”李长安扒着手指挨个数算着。
数着数着就没了声音。
倒不是李隆基做过的薄情寡义的事数完了,而是十根手指头数完了。
李林甫:“……”
这也太直白了吧,虽然咱们都知道圣人不是什么重情重义的人,但是你这么一数,怎么听都觉得很不正常啊。
李长安笑眯眯看着李林甫,语气中带着一丝玩味:“不知右相在圣人心中的地位,能不能比得上糟糠之妻的王皇后、青梅竹马的武惠妃,还有我的那几个兄长。”
李林甫颓唐往后靠在了椅背上,长叹一口气。
“你说得对。”李林甫疲惫道。
他不再掩饰自己的虚弱,而是选择彻底把他的老迈病弱暴露在李长安面前。
李长安没有缺点,威逼利诱都没有用,这场利益交换谈判中他完全被压制住了。或许李长安有缺点,但是他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慢慢寻找李长安的缺点了。
李林甫苦涩道:“你骗一骗老夫也好啊,起码能让老夫安心。”
这一刻的李林甫完全变成了一个普通迟暮老人,头发苍白,身形佝偻,瘫倒在椅子上仿佛行将就木一般。
李长安却不为所动。
这匹老狼哪怕快要老死了也不会变成温驯的绵羊。
一威胁二闹三示弱装可怜,李林甫的手段并不比宫中最得宠的妃子差。
“右相若是求心安,可以请杨国忠过来,只要右相愿意不针对他,想必杨国忠很愿意答应右相的这些条件。”李长安慢条斯理道。
李林甫眼皮抽了抽。
杨国忠是什么人他还不清楚嘛,那个竖子和他年轻时候一模一样,一样忘恩负义。前脚杨国忠答应他,后脚他死了,杨国忠当场就能不认账。
他要不是实在没有人能托付,至于找上李长安吗?
今日唯一的差错就是李林甫没想到李长安这么“迂腐”,自己把权力摆在她面前,她都不要。
他以为李长安会是和他一样的人,可惜李长安和他不是一路人。
李林甫闭上了眼睛,尽管不想承认,可他却也不得不承认李长安让他感到安心。
重诺轻利,李林甫先前最鄙弃这样的人,可如今也不得不承认他将后事托付给这样的人才让他安心。倘若李长安是他和杨国忠这样的人,李林甫还真不敢相信她的承诺。
李林甫最终收敛了他面上伪装出的虚弱,又换上了平静的表情。
“本相答应了,兵权和朔方节度使,本相替你弄到手,你答应本相的诺言也别忘了。”李林甫攥紧了拳头,从牙缝中挤出这句话。
无法保全家安康,只能退而求其次保住一丝血脉。李林甫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不再去看李长安。
李长安笑笑,站起身抻了个懒腰,十分满意。
“那我就不打扰右相了,告辞。”
摆在桌面上的那杯茶已经凉透,满满当当丝毫未动。
李林甫不信任李长安,李长安更不信任李林甫。
“等等。”李林甫开口唤住了李长安,“老夫有一事不明。”
“寿安公主有这样的本事,为何先前不曾在朝中显露?”李林甫对他打探不到李长安的底细依然耿耿于怀。
倘若李长安如李亨一般高调,他也不会抓不着李长安的小尾巴,以至于今日落入下风。
李长安坦然回答:“因为我以前还小啊。对稚子来说,平安长大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李林甫皱眉,他思考李长安是不是话中有话。
“我也想问右相一个问题。”
李长安转过身居高临下看着坐在交椅上的李林甫:“你知道安禄山有谋逆之心吗?”
“知道。”李林甫懒洋洋道。
他竟然就这么大大方方承认了。
“王忠嗣不是会诬告同僚之人,何况安禄山这个人本就是狼子野心。”李林甫松散坐在椅子上,“不过和老夫有什么关系呢?”
“总归老夫还在的时候他还没有胆子反,至于日后……与我何干?本相只是圣人家仆,这天下终究是圣人的天下,圣人让本相做什么,本相才会去做什么。”李林甫凉薄道。
他冷漠又清醒,是最熟悉李隆基心思的人。
李隆基需要他的臣子只对他忠诚,那李林甫就只对李隆基忠诚。李林甫和张九龄王忠嗣等人最大的区别就是那些清臣忠诚于大唐,而他李林甫只忠诚于李隆基。
大唐的繁荣安定和他无关,他只负责让李隆基舒舒服服。
莫说李林甫认为单凭安禄山还翻不出什么浪花,就算是大唐真亡了,那也他无关。
李长安明白李林甫的意思。
大唐江山如今是李隆基的江山,李隆基自己都不珍惜,他没必要替李隆基珍惜。
宰相是帝王的镜子,帝王是什么模样,宰相就是什么模样。倘若李隆基依然英明,他便不会用李林甫,即便是用了李林甫,李林甫也不会是奸相。
“王忠嗣参安禄山谋反的奏疏本相可没有扣下,圣人看了不信,这可不关本相的事。”李林甫悠闲喝着茶,意有所指,“迫害忠良遗臭万年的罪名本相认了,可日后安禄山谋反,罪魁祸首可不是本相。”
他倒是坏的明明白白。
“我还有一个疑问。”李林甫放下手中茶盏,抬头看着李长安。
“公主先前隐忍不发,为何如今变了?空娘回来,是公主有意把老夫病重的消息透露给她,让老夫能顺着这条线寻到公主身上的吧。”
李长安眯了眯眼:“吾已壮,壮则有变。”
李林甫有些恼怒,他读书不多,顶多能听懂这话的字面意思,可他知道李长安这文绉绉的话必定有其他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