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胜,邺城叛军望风而降,战死者不足千。”
这足以让李长安骄傲。
历史上的邺城之战十分惨烈,先是唐军进攻邺城,斩杀叛军三万余人,又是史思明带领叛军回援邺城,截断了唐军粮道,大败六十万唐军,唐军溃败一发不可收拾,一路南逃,迫使郭子仪退保洛阳。
就算那号称六十万唐军的六十万大军掺了水分,没有六十万人,可也少不了二十万人。叛军加上唐军的死伤预估会在十万人以上。
李亨死的不冤屈,历史上邺城之战时候他已经登基了,他待安庆绪逃到邺城一年后才下令攻讨,那时叛军已经站稳了脚跟,发兵数十万不设元帅反而派一个宦官监军;还被叛军轻易截断了粮道,军心不稳,致使六十万唐军战败溃逃。
可现在是她做主,她散布流言动摇叛军军心,又假借天命所归炸开城墙打了叛军一个措手不及,加上寿安军上下一心装备精良,粮草充沛,在她的带领下邺城之战唐军和叛军加起来只有不到一千死伤。
“被俘虏的叛军已经核清了罪名,一人一罪,依法处置,被判军强行征召的百姓都能回乡,叛军之中也只有有罪者才会被惩处。”李长安看着乖乖听讲的杜甫弯了弯眉眼。
“石壕村的俘虏一共七十一人,如今正在驿馆之中,子美既然可怜石壕村的那对老夫妇,何不前先替他们看一看他们儿子呢?”
杜甫惊喜,当下便站起身跟着李长安往外走,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俘虏没有单独的房间,而是被安置在了大通铺中,一个屋里能睡二十个人。他们虽然是俘虏,精神气却很好,在铺上躺着,你一言他一句用家乡方言说着笑话,时不时爆发一阵笑声。
都是一个村子出来的人,平日乡里乡亲,抬头不见低头见,如今走在回乡路上,浑身轻松,自然有说不完的话。
聊自家的田地,聊这段时间的惊险经历,聊日后的打算……
忽然外面传来了喧哗声,隔壁的门开了,一堆人跑了出去。
“出什么事了?”本来躺在通铺上的壮丁们纷纷坐起身,忙不迭从地上捡起草鞋,也不分是谁的鞋就往脚上套。
一人冲了进来,满面喜色:“院子里有一个从家乡来的行人!”
众人一听便立刻争先恐后从屋里冲入了院中。
杜甫已经被人团团围住了,周围的人七嘴八舌围着他打听家乡的情况。
“俺娘还在不?”“俺家还有几个人?”
每个人都迫不及待想要早些知道自己家里的情况。
可怜的杜甫被围在中间,根本分不清谁是谁,只能被十几只手扯来扯去。
“别拉别拉……”杜甫被扯的头晕眼花。
强忍笑意看着杜甫狼狈模样的李长安轻咳了两声,压低了唇角,严肃脸色,厉声斥道:“全队肃静!”
有李长安出面整顿纪律,一众石壕村的壮丁才从激动中冷静下来,老实列队站成一行,各个眼巴巴看着杜甫,期望能从他口中得知一些家乡的消息。
杜甫长松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身上被扯的乱七八糟的旧袍,露出得救了的表情,脚下不由又往李长安身边靠了靠。
这些降卒实在太过热情,杜甫实在是招架不住。
他清了清嗓子:“赵老妪和石七郎的三个儿子可在此处?”
“在在!”三个人忙不迭从人群中挤了出来,细看三人虽然年纪不同,彼此相貌却有五分相似,一看就是兄弟。
杜甫视线在三个人身上掠过,年纪最小的那个青年一只手缺了两个手指,战场上受伤是难免的事情,好在缺了两根手指在这时候算不上什么大伤,起码兄弟三人都全须全尾站在这呢。
“你们父亲在家里等着你们,还有一个喝奶的娃娃,他和他的母亲也好端端在家中呢。”杜甫语气都轻快了几分。
“那是俺媳妇和儿子。”年纪最大的青年惊喜大喊。
他没想到自己刚出生不久的儿子能活下来,太平世道孩子夭折都十分常见,何况现在世道不太平,他们家里兄弟三个都被抓了壮丁,只有老弱妇孺在家,能养活一个孩子是真不容易。
“还有俺们老娘嘞?”另外二人追问。
这个李长安也早已经告诉杜甫了,杜甫爽朗道:“你们兄弟三个回家就能见到赵老妪啦,我离开石壕村的时候她被带走顶替徭役去了,不过寿安公主先前已经颁布了政令,命令把徭役中的老弱妇孺都遣送回家,想必如今赵老妪也已经在回家路上了。”
“不过你家既然有兄弟三人,回乡之后应当得出一人服徭役。”杜甫顿了顿道。
石家兄弟三人憨厚一笑:“理当如此,理当如此。”
知道一家老小都平安就是乱世里最好的消息了,他们家中壮丁多,少一个人也能足以把荒废的田地重新操持起来了,徭役又只是在县中做些挖渠修墙的力气活,可比被强征为卒好太多了。
其他人听到石家一家人都平安的消息之后纷纷向石家三兄弟投来了羡慕的目光,乱世离家数月,谁能不惦记家里的亲人呢?
于是又纷纷开口向杜甫打听家里的消息。杜甫只能绞尽脑汁回想石壕村里的见闻,连夜里听到的狗吠声讲出来都能引起几声叫好。
“那必定是俺家的大黄,俺家的大黄叫声最响哩。”“俺家的大黑叫声也大……”
有人争论杜甫夜里听到的狗叫声到底是谁家的狗。不过众人表情都轻松了下来,有狗是好事,有狗就说明村子里还有存粮,倒是真饿的死人了,村子里也就不会有狗吠声了。
到天色将黑这些石壕村的壮丁才依依不舍放杜甫离开,杜甫一下午说的口干舌燥,面上的笑容却一直都没有下去过。
告别了石壕村的壮丁,杜甫又跟着李长安并肩走出了驿馆。
已经快到年底了,北风寒冷,把杜甫吹得不禁打了个哆嗦。
李长安还贴心给杜甫塞了一个牛皮水袋,让杜甫先润润嗓子。
“……说到底要想一次平叛解决问题还是得发展生产力,解甲归田的百姓要是吃不上饭还是会去从军作乱……我打算把洛阳的一部分工厂搬迁过来……”
李长安把这些事情像倒豆子一样通通都告诉了杜甫。
大部分都是战后安排,如今战乱都还没平定,现在说这些事情还太早了,可李长安对着杜甫很有倾诉欲望,把这些还只存在于自己脑子里的想法告诉杜甫也是想让杜甫略微放宽心。
其中大半杜甫都听的一知半解,李长安也没有指望这么寥寥几句就能让杜甫全部听懂,能和她讨论的有来有回的人只有一只手能数过来的几个宰相之才,杜甫的政务能力离宰相还差得太远。
可杜甫听的很认真,李长安说的也很认真。
李长安从她带兵往邺城行军开始讲起,讲她是怎么打下的邺城,讲打下邺城之后她如何安抚邺城百姓,如何处置降军俘虏,下一步又有什么打算。
杜甫只觉得羞耻极了。
他以为自己是抱着一腔热血冒天下之大不韪为民上谏,本来已经做好了寿安公主会生气的准备。毕竟脾气再好的君主也受不了臣子指着鼻子劝谏,杜甫对自己说话的本事也有了解,他要是说话好听,也不会多年求官无路了。
可事实却是寿安公主根本不需要他劝谏就已经比杜甫所读过的尧舜更加爱护百姓了。
回过头想,倒是他自作多情了。
哪怕寒风刺在脸上,杜甫依然能够感受到他脸上的烫意。
“是臣有眼无珠,不知公主用心,险些误了大事。大唐有公主,是百姓之福。”杜甫下意识就想要抬手请罪。
而后又被李长安按了回去。清瘦的杜甫轻轻松松就被久经沙场的李长安按在了原地。
李长安脸侧的鬓发被风吹拂起,一双眸子亮的好似明星,她就这么笑吟吟看着杜甫。
“大唐有杜甫,才是大唐的福气。子美安知邺城大胜没有你的功劳呢?”
她攻邺城时候会想尽办法减少敌我双方的损失,正是因为她曾读过《石壕吏》,知道戍守邺城的敌军之中有一个人是石壕村老妇的儿子,所以才会心生怜悯啊。
先有忧国忧民的杜甫,后才有学杜甫诗而忧国忧民的李长安。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那是李长安第一次知道何为“忧国忧民”。
杜甫不懂李长安的意思,李长安也只是笑笑,转身带着杜甫返回了驿馆。
“我如今回洛阳有要紧事,还望子美在事成之前先替我保密行踪。”李长安带着杜甫回到了驿馆。
“至于子美,你是想随我一起回洛阳还是想去邺城呢?”
杜甫犹豫了一下,他知道跟在李长安身边做近臣肯定更有前途,可杜甫也没有犹豫多长时间。
杜甫的心境已经和他的诗风一样,由描写自己的郁郁不得志转向了记录百姓的苦难。
“臣想为民做官。”杜甫拱手。
“那就留在邺城负责安抚降军吧,把被那些被叛军强行征召的百姓分回原籍。”李长安道。
“还有一件事。”
李长安清咳一声,从袖中拿出那三张杜甫手稿。
“在这署上名,按上印,没带印章那就先按个手印……嗯,奏疏应该归于主君保管,这个是约定俗成之事。”李长安义正言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杜甫手稿揣入了怀中。
“以后再写一些忧国忧民的诗啊,都要把原稿留着当奏疏呈上来。”李长安郑重道。
这可是杜甫手稿,还是诗歌史上里程碑的诗原稿,通通都是她的!
第二日,李长安便和杜甫告辞,接着往洛阳而去。
安禄山也收到了邺城大败的奏报,又发了一通脾气。
第250章
长安城战场这边的局势尚且还在叛军控制之中。
哥舒翰带兵从扶风郡向东威胁长安城,史思明率兵抵御,大大小小打了几次仗,成功把哥舒翰逼退八十里,守住了扶风郡。
入了腊月,更是默契各退一步安营扎寨,尽管没有明说,可双方都默认过了年再接着打。
将士多恋家,到了年底该团圆的时候却只能背井离乡在外打仗,思乡之情一起如果安抚不好很可能会变成军心下降,过年强逼将士上战场只会适得其反。
两边人手下的将士都是边镇的精锐士卒,又都擅长寒冷气候作战,将领水平也旗鼓相当。哥舒翰这边没有皇帝逼迫强行出战收复长安,李长安给他的军令就是牵扯叛军兵力,史思明有自己的小心思,也不愿意拿自己的嫡系精锐拼命,双方就这么各怀心思的僵持在了扶风郡。
陕郡这边的情况则更加和谐,王忠嗣和薛嵩作为唐军和叛军的元帅,默契演戏,今日王忠嗣派几百人去骂阵,薛嵩就派弓箭手装模作样射两箭,明日薛嵩派一对人马偷袭唐军,王忠嗣也作模作样派兵追赶一番。
一看战况热火朝天,一看战果一点没有。
可除了长安之外的其他战场,叛军已然是节节败退,败多胜少。安禄山的脾气本就因病暴躁,如今事业又不顺心,脾气更加暴戾,对左右亲信非打即骂,惹得怨言四起。
寒风呼啸,被小雪覆盖的地面上印着一片杂乱的马蹄印,一路延伸至主帐前,羊皮缝成的帐帘呼啦掀开,冷风夹杂着雪花往温暖的帐内涌,比小拇指甲更小的雪花还未落到帐篷内铺着的兽皮毯上就已经蒸发成了水雾。
李长安搓了把脸,被北风刮的雪白的脸在接触到帐内温暖的空气之后迅速红润,她解下身上还积压着雪花的披风,把披风随手往衣架上一抛,径直坐入了帐内主座。
“史思明回到长安城了吗?”李长安数日前已经给王忠嗣和哥舒翰通了气,哥舒翰后退八十里安营扎寨正是她的授意。
“史思明七日前已经回了长安城。”王忠嗣从自己案上找出来一份情报递给李长安。
李长安在长安城中安插的人手不少,探听不到军机要事但是盯着某个人的踪迹却是足够了。
临近年关,史思明也有了名正言顺返回长安和一家老小一并过年的借口。
王忠嗣尽管不知道李长安为何要专门盯着史思明,还为了能让他返回长安城特意让哥舒翰后撤八十里示弱,不过李长安吩咐了他也就照做。
战争不一定在战场上定输赢,这是王忠嗣用一条腿才学明白的一课。
“史思明这个人野心勃勃,安禄山拿他当豺狼驱使,却是看错了他。史思明是一条毒蛇,在暗处死死盯着安禄山,这样的人轻易不会动手可一旦动手便会噬主。”
李长安精准评价史思明。
安史之乱,是安禄山的“安”加上史思明的“史”,史思明的名气没有安禄山那么大,甚至他在安禄山死前都一直默默无名当着安禄山手下的大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