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岁冬日,剑南节度使府炭火供应不及,晚了几日,就把身子骨已经没有年轻人硬朗的李隆基冻得生了一场风寒,加上他心中忧虑难消,病去如抽丝,一场不大的风寒缠绵病榻半个多月,直到如今开春了才好一些。
李隆基顺着杨玉环递到嘴边的勺子喝了几口汤,略微有些诧异:“府中换了新厨子吗?”
这碗汤是他从来到蜀中之后喝到的少有不咸不淡、不辣不甜,也没有沙子的汤。先前李隆基隐晦表示过换个厨子的事,可掌管节度使府内务的萧临光只说蜀中口味咸辣,这边厨子都不会做关中菜,推脱了李隆基的要求。
李隆基也就只能将就着吃不和胃口的饭,难得喝到合胃口的汤。
杨玉环面上笑容更深:“这是妾身亲自给三郎炖的汤,三郎多用些吧。”
不知不觉,一碗汤全进了李隆基肚子,李隆基打了个哈欠,喃喃道:“朕有些困,吃饱了……”
杨玉环轻轻用瓷勺拍打李隆基的脸,柔声细语:“不是吃饱了容易犯困,是我给你下药了,你就好好睡上两天吧。”
盯着李隆基那张老脸,杨玉环目露厌恶,抬手给了李隆基两个耳光,而后才把他随意推到榻上,开始在屋内翻找了起来。
又到李隆基平日批改政务的书房御案上摸了一圈,摸出了几张空白圣旨,又仔细翻找了几圈。
“这家伙把玉玺放哪了……”杨玉环抿抿唇,抬头把鬓发塞到耳后,抱着几张空白圣旨出了房门,冷笑一声。
她知道玉玺在哪了。
侧屋内,沈初和萧临光已经在此处等着杨玉环了,杨玉环把怀中抱着的绢书往桌案上一扔。
“玉玺在高力士手里。”杨玉环语气笃定。
玉玺必定会被李隆基放在一个他最信任的“地方”,书房卧室都没有,那就只能是在高力士那里。
李隆基,一个高力士不在身边睡觉都睡不安稳的人。这么多年李隆基身边臣子和女人换了几茬了,唯有高力士一直都在,这个宦官才是李隆基觉得最安全的“地方”。
李隆基恐怕也已经开始防备他们了。
萧临光立刻起身,转身推门往外匆匆而去,“迟则生变,我这就亲自去把高力士带过来。”
两刻钟后,须发灰白但是腰背依然挺直的高力士就被萧临光带着数个将士抓了进来。
萧临光让将士下去,屋内只留下他、沈初、杨玉环、高力士四人。
高力士看到杨玉环和沈初坐在一起,长叹一声,双目通红问:“陛下可还好?”
有杨玉环在陛下身边,他们想对陛下做什么轻而易举。
“他没死。”杨玉环讥讽,“他总做蠢事,还是老实点好。”
“玉玺在你这吧。”杨玉环声音笃定。
高力士抬着头,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萧临光想开口说些什么,沈初抬手拦住了他,侧头:“你去写圣旨,我劝一劝高将军。”
“好。”萧临光老实抱着空白圣旨和笔墨纸砚进了内室开始写圣旨。
他熟读诗赋书画精通,本来想着是花前月下陶冶情操,结果愣是被用成了拟旨……其实沈初来写圣旨也一样,不过沈初要“劝”高力士,圣旨就只能他写了。萧临光写着圣旨,写着写着又高兴了起来,眉飞色舞开始给主君写文采飞扬的赞词。
这可是公主只有一次的册封太女圣旨,册封太女的圣旨要公告天下,他一定要拿出看家本事来写,让全天下都知道公主是多么圣明!
【维天之命,于穆不已……】
沈初则劝着高力士,亲自给高力士倒了一杯茶。
高力士只是一动不动坐在交椅上,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
“寿安公主的养母是武惠妃,武惠妃和高将军是多年老友,论起来,寿安公主也是高将军看着长大的小辈。”沈初温声道。
“她性格如何,高将军也应当清楚,难道高将军觉得她担不起太女之位吗?”
高力士抿抿唇:“老奴是陛下之奴,只对陛下忠诚。”
想拿昔日交情来劝他背主,高力士不愿意。
“如今陛下已经落入尔等手中,有无玉玺又有何区别呢?”高力士年纪虽然也大了,一双眼睛却还十分通透。
他于面前之人,不过是落入猫爪中的耗子罢了。沈初客气,称他一句高将军,不客气,称他一句高贼,杀了他,也无人能说什么。
杨玉环倒是被提醒了,她嘟囔着:“说的也是,要不然咱们再刻一个玉玺?”
高力士噎了一下。
不是,你们还真打算自己刻一个玉玺啊,私刻玉玺这是诛杀九族的大罪啊。
什么,沈初没有九族,杨玉环的九族在马嵬坡就被杀完了?
那没事了。
沈初看了杨玉环一眼:“莫吓高将军。”
他身体年纪比杨玉环还大上几岁,心理年纪更是差着辈,一来二去已经把杨玉环当做了小辈。
语气却不带多少责怪之意,反而隐隐偏向杨玉环。
杨玉环对高力士没有好脸色:“如今倒是假仁假义了,当年你也没少给那老东西牵桥搭线。”
高力士默然不语,这就又牵扯到当年的那一桩乱事了,李隆基看上了杨玉环这个儿媳,高力士也帮李隆基做了不少事情。
“高将军应当知晓圣人打算分封诸子吧。”沈初打破了安静,他看着高力士,“分封诸子,而后各地再起叛乱,好不容易快要安定的天下再被拖入战火之中,大唐百姓流离失所,天家兄妹自相残杀,这便是高将军想要看到的结局吗?”
“这大唐江山,被李隆基毁的还不够吗?你的祖上冼夫人为岭南归附,维护中原统一竭尽心血,你亦是忠良之后,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大唐江山分裂,百姓死伤无数吗?”沈初叱道。
几句话仿佛一把大锤砸在高力士心上,把他砸的脸色苍白,嘴唇都咬出了血。
“……我要是愿意看到乱局,当初便不会举荐李亨为太子了。”高力士沙哑道。
凭借他和武惠妃关系,他不举荐寿王为太子,而是举荐诸王之中最蠢最无根基的李亨为太子,就是怕父强子亦强,再有父子相残之事发生。
沈初一步步压低高力士的心里底线,他直视着高力士:“我知道你忠心李隆基。那我问你,你是愿意藏着玉玺,看李隆基分封诸王给寿安公主添麻烦,等寿安公主平定天下再回头来收拾你的主子,还是愿意看寿安公主顺顺利利做太女、登基,你的主子为太上皇,保住一条小命呢?”
高力士忠心,可他有脑子,李隆基被权力糊住了双眼,可高力士没有。
屋内陷入了一片寂静,只有内室墨条与墨砚碰撞摩擦的声音偶尔响起。
久久,高力士长叹一声,任命垂下脖子:“我去拿玉玺。”
朱红的印泥终究还是盖在了圣旨之上。
大唐第一位太女诞生了。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老师,我带着韦相去长安昭告天下吧?”萧临光跃跃欲试,主动请命。
李隆基身边的人已经全都被换成了公主的人,萧临光自觉完成了公主交给他的任务,早就想回李长安身边了。
沈初听着萧临光喊自己老师已经面不改色了,一开始他觉得被萧临光喊老师有点别扭,萧临光送了他两幅祖传的王羲之王献之父子真迹字帖之后沈初就觉得不别扭了。
“告诉长安,不着急来蜀郡迎接皇帝,先把她要做的事情做完再过来也不迟。”沈初叮嘱了萧临光几句。
寿安公主被立为太女之事昭告天下之后,天下震动。
尽管还有一些顽固不化之人在背地里嘀咕怎么能立一个公主为太女呢,可扭头看看李长安手下的数十万军队,这些人又老老实实闭上了嘴巴。
反正当年安乐公主都差点当上太女,安乐公主手中还没有大军,寿安公主手里可是有大军的,还有再造大唐江山收复国都之功……太女就太女呗。
大唐又不是没有过女帝。
两日后,昏迷了两天的李隆基终于悠悠转醒,一扭头就看到了站在他床前的沈初。
“陛下醒了。”沈初面色不改。
“太女殿下关心陛下,倘若陛下一觉不醒,太女殿下必然会……情难自禁。”沈初修饰了一下用词。
至于情难自禁大哭还是大笑嘛,不好说。
李隆基半响没有出声,他空洞望着头顶的床布。
“太女啊。”
李隆基两天没有开口的嗓子十分沙哑,他从醒来的那一刻就知道了会是这个结果,声音一点都不意外。
“沈卿家,你为了李安娘当真是尽心竭力。”
“是李长安。”沈初纠正道。
李隆基咳了两声,终于从久远的记忆中想起了这个被他改掉,如今又被李长安自己改回来的名字。
第255章
“你来,是为了看朕的笑话吗?”李隆基眼神下意识看向床头桌上放着的一壶茶水。
这两日他昏迷,有下人给他喂饭擦拭身体,也不会让他太狼狈,可还是渴。
沈初注意到了李隆基的视线,他微微一笑,主动拎起茶壶给李隆基倒了一杯水,贴心递到李隆基唇边。
李隆基却把头一扭,不喝沈初递过来的水。
“圣人不必担心水中下毒,臣要做之事已经做完了,如今也没有再给你下药的动机了。”沈初温声道。
“至于看你笑话一事,更是无从说起。您的笑话,从安禄山造反到您仓皇逃离长安城,臣去岁已经看的够多了,不差这一件。”
语气温润,说的话却字字诛心。
李隆基被气的面红耳赤:“大胆!”
沈初面色不改:“再大胆的事情臣也已经做完了,陛下的斥责来得有些迟了。”
写圣旨这招可是他主导,杨玉环和萧临光可没有这么僭越的胆子。他连昭告天下的圣旨都敢写,还怕李隆基的斥责嘛。
李隆基闭了闭眼,只觉得自己像是被放在案板上的一块肉。
“那你今日出现在朕面前,到底所为何事?”李隆基有气无力道。
沈初笑吟吟:“臣是来劝陛下不要再有什么多余的心思。安禄山虽已被寿安太女诛杀,可叛乱还没有平定,河北二十几郡依旧在叛军手中,太女也还有其他事情要处理。”
“您就在蜀中安稳养老吧,莫要再给天下拖后腿了。”沈初站在床边,居高临下俯视着李隆基,日光打在他的脸上,明暗交错。
李隆基胸膛愤怒起伏着:“你是李长安的什么人,也敢来警告朕?让李长安亲自来!”
就算他真的棋差一着被女儿篡了位,那也是他们李家自己的事情,还轮不到旁人来对他指手画脚!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说我是长安什么人。”沈初讥讽道,“我给李长安当老师的时间,比你给她当爹的时间还要长,你又能算她什么人?”
沈初少有这么凌厉的时候,如今的他,不像往日温文尔雅的端方君子,倒像是一个咄咄逼人的匹夫。
李隆基气的想要呕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