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芸思考了一下:“这我倒不是很清楚,我嫁入颜家之后和韦家就断了来往,颜家不愿参与这些朝中的勾心斗角,消息不灵通……想来应当是废太子李瑛有关吧,废太子妃薛氏就是出身薛家。”
李长安动作顿了一下,随后若无其事抬头道:“这事我倒有点印象,当年我还小有许多事情记不太清了,只隐约记得死了许多人,师娘可知其中内幕?”
这话半真半假,李长安当时的确还小,可她却不是不知道内幕,甚至可以说当世之中除了李林甫这个主谋之一外,李长安知道的当年事最为详细。
武惠妃死前一年里,她把这些东西都细细的掰碎了讲给李长安听。
韦芸摇了摇头:“颜家一向不参与这些事。你若是想知道更多内情,可以去问贺监,贺监应当知晓得更多。”
她一心想要嫁给颜真卿的其中一部分原因,也正是因为颜家单纯。若是嫁到崔家当主母或者仍然待在韦家,这些事情她会更清楚许多,却也要操更多的心。
李长安便没有再问韦芸,先前她和贺知章也聊到过此事,贺知章对于其中的内情一问三不知,只知道是党争,再多的内情就不知道了。
也是,李隆基恨不得他杀三子这件事没发生过,所有的知情人都死干净,皇帝亲自动手,自然不会让这些消息传得人尽皆知。
只是这么看,开元二十五年距离如今也就是四年多不到五年的时间,薛家怎么会从太子妃的娘家沦落到现在家中竟无一人为官的地步?
李长安心生疑惑,唐朝的律法还算宽容,加上“犯”谋逆罪之人乃是当朝太子,更是特事特办,毕竟谋逆应当诛九族,可皇帝总不能诛太子的九族吧,加上李隆基自己心里有鬼,所以也只是轻拿轻放。
何况就算真的牵连九族也牵连不到外嫁女的九族。
薛家除了太子妃薛氏和太子妃兄薛锈被赐死,薛锈一门入掖庭之外,其他几支都没有受到牵连啊。
短短几年,怎么会落寂到如此地步?
将这份疑惑放在心里,李长安打算等到了洛阳城后再打探一番。
风和日丽,李长安来到洛阳城。
洛阳被称为东都,是大唐的第二个都城,隶属河南府,原本应当由东都牧主管洛阳,只是东都牧一般都由亲王担任,而玄宗朝的亲王都被拘在长安城内的十王宅中,所以这个职位形同虚设。
实际上的洛阳便由河南尹主管,下又设少尹、长史。
一条洛河将洛阳城分割成两半,北面是宫城,洛河以南才是百姓居住的地方,设有七十八个坊市。
李长安要拜访的第一个人就是张旭。
为了拜访他,李长安还特意带了一箱宣纸和上好的墨条,更不能少的是事先准备好的好酒。
张旭此人官职不算多高,但是名气却很大,被称为大唐第一草书。
张旭的草书则与李白的诗歌、裴旻的剑舞并称“三绝”,又和李白贺知章同属于饮中八仙,还有个外号叫“张颠”。
李长安在见到张旭的第一眼就知道他为什么会有张颠这个外号了。
只见面前这人从头到脚酒气冲天,头发也不梳,像是一团杂草一样倒扣在他的头上,就在李长安上下打量他的时候,张旭又打了个酒嗝,老脸晕红。
“臣见过寿安公主。”张旭晕乎乎道,手上像是要行叉手礼,却因为老眼昏花加上醉酒身体不受控制,而两只手掌撞到了一起像拍了个巴掌一样。
李长安倒是没怀疑张旭的才华,她现在怀疑的是张旭的靠谱程度。李白和贺知章两个人加起来也从来没像这个张旭一样醉成这样过啊。
贺知章让自己来拜访他,应该有他自己的道理吧。
“贺监让我来拜访张长史。”李长安从袖中掏出一封信递给张旭。
张旭抬手挠了挠他那草窝一样的头发,接过了信,也不背人,直接当着李长安的面大大方方打开了信,两只老眼凑近了瞧。
也不知他到底看没看进去,李长安看着张旭那双瞳光涣散的眼睛,心里默默道。
张旭应当是看进去了,他把信往边上随手一扔后看像李长安的眼神明显亲近了许多。
“原来寿安公主竟是张九龄那老货的学生。”张旭轻骂一句,“那老家伙这么多年不给我写信,还要让贺酒鬼……”
许是觉得当着学生的面骂老师不太好,张旭后半句话就没有再往外说。
从这短短的半句话中,李长安也能听出来张旭应当和自己的老师张九龄交情更深厚一些。
“寿安公主有什么事来找老夫就行。”张旭摸了把他下巴上生着的那几根稀疏胡须,大包大揽。
“老夫虽然官职不高,却有一笔好字,不是老夫吹嘘,这洛阳城中大大小小的官员世家,有一个算一个都找老夫求过字。大事他们不会管,但是小事老夫求到她们脸上,他们还是愿意帮一帮的。”
李长安这才知道贺知章为什么会让自己先来找这位看上去不太靠谱的草圣张旭。
大唐文风鼎盛,权贵也多爱附庸风雅,像张旭这种有一手好字还能喝酒并且和朝政也没有多大关联的人是贵族宴会上最受欢迎的座上宾。
张旭在大事上或许插不上手,可若是论起消息灵通来,估计洛阳城中少有消息比他更灵通的人。
“我有意在洛阳置办些产业,不知这洛阳城中有哪些人需要走动?”李长安也干脆,该问就问。
比起贺知章那只试探了几回才舍得松口的老狐狸来,张旭可干脆多了。
张旭喜欢李长安的直言直语,从他擅长草书上,便能看出来他这个人大大咧咧。
“洛阳这些年没落啦,大部分的世家都将重心放到了长安,想上进的官员也不会来洛阳,只有一部分世家还留在洛阳。”张旭唏嘘道。
就连他自己也是为了养老才退居洛阳。
“你既是公主,其中大部分家族你就不用搭理他们,他们也不敢来招惹你。只有兰陵萧氏,还有朝中新贵贵妃娘子的母家杨家,这两家在洛阳势力颇大。”
“至于其他人,公主无需多虑。”
张旭摸着胡须数算着。
河南尹才是三品官员,少尹则是四品官员,公主则位同一品,东都牧形同虚设,洛阳城中没有比李长安品阶更高的官员。
李长安貌似无意道:“我有心学箭,听闻薛家世代擅长箭术,他家如何?”
张旭愣了一下,沉思好一阵才斟酌开口:“薛家……公主若只是想要箭谱,倒是容易,只要舍得钱,他家应当会愿意卖箭谱。”
“平阳郡公之后竟然沦落到了这样的地步?”李长安诧异道。
薛仁贵被封为平阳郡公,薛讷也是在屡立战功后恢复了他父亲的荣光重新被封为了平阳郡公。
张旭苦笑,语气中颇为愤懑:“按照道理来讲,薛家也该能荫庇子弟入仕,奈何朝中有人作梗,下了令要让薛家子弟做不了官。”
“薛家这是得罪了什么人?”李长安问。
张旭只是叹息了一声。
“朝中还能有谁有这个本事……薛家就住在永泰坊,公主若想要买箭谱,可派人去找薛家老太君。”
第90章
洛阳也是如长安城一般实行坊市制,只是比起还比较严格的长安,洛阳这边的坊市已经没有那么明显的区分了。
洛阳城内最大的官员就是三品的河南尹,还只有这一个三品官员,哪有那么多精力去维持严苛的坊市制呢。坊市的特点就是规范有序,这些特点表面上看是为了方便管理百姓,归根到底是为了安全。每一条路都笔直,每一个坊夜晚都紧闭围墙,刺客都没地方能藏身,一抓一个准。
如今的洛阳没有天子也没有公卿,刺客都懒得来这地方,自然也就不用再为了安全而花费大把精力维持坊市了。
所以这一路上,道路两侧的屋舍大多都改成了商铺,叫卖声不绝于耳,看着竟然比长安城还要繁华一些,只是比起长安城来,这里街上叫卖的男女多是汉人面孔,少见有胡人,街上的人也少有身穿锦绣打马而过的权贵子弟。
洛阳没有东西市,只有南市,薛家老宅就位于南市东侧的永泰坊,只看地理位置,这里属于洛阳中心位置,也只有这绝佳的地理位置还能证明薛家也辉煌过。
现在的薛宅,尽管能看得出它的主人在尽力维持它的体面,可外墙墙根处因为无人维护而冒出头的几丛杂草还是显露了这个家族已经败落了的现状。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李长安觉得薛宅附近有一股隐隐约约的怪味。
只是李长安在漳县和伊川县都闻过更难闻的味道,尤其是伊川县灾后收拢尸首,跟死在院中被洪水泡了半个月又经过了数日日光暴晒才被衙役发现的尸首腐烂味道比起来,现在这股臭味不值一提,李长安顶着这股怪味,表情都没有变一下。
她看着那看上去至少也有七十岁的守门老仆,特意提高了声音:“麻烦通报一下,就说有人上门拜访薛府主人。”
那腰背佝偻的老仆警惕地看着李长安,老得像枯枝一样的手里还紧紧攥着剑柄,仿佛生怕李长安对薛家做些什么一样。
李长安尽量不去看他攥着剑柄的右手,甚至还有心想扶他一把,生怕他剑没抽出来自己先扭了老腰。
老仆看了李长安两眼,才慢吞吞转过身进了府中应当是通报去了,就一转身的工夫,脚下就踉跄了一下,好在没摔倒。
李长安:……
她对薛家落魄成了什么样子终于有了具体的感受。
过了许久,李长安才终于看到了两个人影,一个是那老仆,一个却是一位约莫三十岁左右的妇人。
妇人身上穿着一身绸缎长裙,长裙衣料不错,只是有些发旧,裙子上有着很明显的洗濯痕迹,显然已经被洗过很多次了。
权贵有一个十分普遍的坏习惯,衣服只穿一次就扔。如北魏孝文帝,“性俭素,常服浣濯之衣”,不只是帝王后妃如此,稍微富贵些的人家都不会穿洗过的衣服,她就有一个姐姐文昌公主,有一个儿子叫做萧复,因为不铺张浪费,穿“浣濯之衣”,还被专门在史书上记了一笔。
衣服已经不单单只是衣服了,更是一种地位的象征,算是一种古代版的奢侈品。
不穿旧衣服已经成了一种地位的象征,若非实在太窘迫,稍微有地位的人都不会在见客人的时候穿旧衣。
李长安注意到在看到只有她和婢女两个人的时候,妇人微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
结合前面老仆的警惕来看就很值得品一品了。
看来是有人上门闹过事,而且还不是一回两回,这才会让薛府中的人如此警惕来客。
妇人见到李长安后温柔笑了笑:“妾身薛如意,家中排行第三,小娘子可唤我薛三娘,不知这位娘子登门所为何事?”
一边说着,妇人一边引路,将李长安带入薛府之中。
来了客人总该请入厅中喝口水,这是待客之道,薛家虽然没落了,可涵养不能丢。
薛府院子很大,却没有几个仆人,李长安跟着薛如意从正门一直到了堂厅,一路上也只见到了两个仆人,而且看着年纪都不小了。
“我家的郎君不在家,如今家中是老太君主管家务,只是老太君年事已高,若无大事一般不见外客。”薛如意解释道,亲自为李长安斟了杯茶水。
这茶叶也不是好茶叶,李长安是卖茶叶起家,如今对茶叶的品相也算精通,一眼便看出了茶叶的优劣。
李长安没有端起茶杯,只是和薛如意寒暄了几句话,又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只说家中排行二十九,可以唤她李二十九娘,随后才提起自己这回来的目的。
“我听闻薛家箭术无双,特地上门拜访,想要换一份箭谱。”
薛如意的笑容凝固了,她没有立刻拒绝也没有立刻答应,而是谨慎地打量着李长安的衣着。
世家大族之所以能够绵延数百年,凭借的就是他们家中能源源不断出人才,而世家能够源源不断出人才最大的原因便是因为他们都有着家族传承,通俗一点就是知识垄断。
薛如意下意识想要回绝李长安,可想到薛家如今的情况,再加上从李长安的衣着中虽然判断不出来她的身份,但是从谈吐中显然能知道眼前这位小娘子出身富贵。
薛家再得罪不起权贵了。
最终薛如意也只是咬着嘴唇道:“此事妾身不敢决断,还需问一问老太君。”
便起身,身影消失在屏风后。
没过一会,薛如意又出现在李长安面前,轻声道:“我家老太君请娘子入内一叙。”
李长安随着薛如意一同穿过厅房,又穿过一小段走廊,到了薛府正堂,这就是那位老太君所住的地方了。
穿过外堂,一直走到了内室,李长安终于见到了这位薛老太君。
薛老太君的确年事已高,她坐在床上,身后靠着枕头,脸上深深浅浅的皱纹就像被晒干露出裂缝的土壤,皮肤松垮,满头银丝,嘴唇往下陷,这应当是因为嘴里的牙齿都掉光了撑不住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