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一双眼睛中还透露着神采。
李长安想着自己昨夜看过的信息,这位薛老太君原姓樊,准确应当称呼为樊老太君,乃是先平阳郡公薛讷的老妻,薛讷死于开元八年,死的时候已经七十二岁了,她和这位樊老太君的年纪应当相差不大。
而如今距离开元八年又过去了二十一年,算起来樊老太君应当有九十上下了。
称得上高寿。
樊老太君看着李长安,手中用力似乎想站起来,却因为年纪实在太大而力不从心,只能喘着气靠在枕头上。
“老太君年事已高,我来打扰您已经是我的不对了,岂能再让您受累呢?”李长安自己往屋里搬了个凳子坐到了床头。
樊老太君看了一眼薛如意:“我和公……李娘子说会话,你去找你大姐让她把宁儿带来。”
薛如意离开后,屋内只剩下樊老太君和李长安二人。
樊老太君这才告罪:“老身见过公主,请公主恕老身不能见礼之罪。”
李长安眨眨眼:“老太君如何猜到我是公主?”
她觉得自己伪装挺好的,鱼袋没带,衣服也只是普通官宦家女郎穿的衣服,浑身上下没露出什么不对来啊。
“老婆子活久了总有些见识。”樊老太君笑了笑,“薛家得罪了人,洛阳城中人人对薛家避之不及,寻常人又岂敢来薛家沾染麻烦呢。”
敢大摇大摆从薛家正门走进来拜访她的人,必定是有所倚仗,加上李长安的姓,天下姓李的人虽然多,可敢不顾及李林甫面子的李家人却不多。
只要稍一打听,不难打听出薛家得罪了当朝宰相李林甫。
“这倒成了我恃强凌弱了。”李长安感慨了一声。
樊老太君认出了她的身份,那这个箭谱就是不得不给她了,就算李长安这时候说她不想要了,薛家也不敢不给她。
李唐皇室想要的东西,谁敢不给?
这也是张旭为何笃定李长安一定能拿到箭谱的原因。
何况从李长安今日所见到的来看,薛家已经虚弱得不成样子,别说是一位公主,就算只是洛阳县的县令说要箭谱,薛家也不敢拒绝。
只是如今从军不是什么好出路,只有出身不太高又豁得出命去的那些人才愿意投军,权贵看不上薛家这点还要他们亲自上阵杀敌才能发挥作用的家传箭谱罢了。
李长安昨日打听到了针对薛家的人是李林甫后就打消了给薛家谋一个官职的想法。她本来是想着花一笔钱换薛家箭谱,今日才以李二十九娘的身份上门拜访,没想到樊老太君阅历丰富一眼就认出了她的身份。
樊老太君没有否认李长安的话,她只是轻咳两声:“箭谱再贵重也只是一本书,哪里比得上活生生的人呢。”
“我一般不愿做恃强凌弱之事。”李长安叹息一声。
尤其弱的那一方还是一堆老弱妇孺,还是和她没有利益冲突的老弱妇孺。
薛家但凡有一个男子在,李长安都愿意恃强凌弱,可薛家一个男子都没有,在这个世道下,女子受到这么多束缚,不能指望每一个女子都像韦芸一样巾帼不让须眉。
樊老太君笑了笑,脸上的皱纹都被扯平了:“老身年轻时也是上过战场杀过敌的人,身上还有品阶,公主算不上恃强凌弱。”
“那我能用钱买箭谱吗?”李长安狡黠道,“你不能送,得我花钱买,或者其他要求也行,但是丑话说在前面,李林甫才是宰相,他要是不想让你家的人做官,我也没办法。”
李长安又不能只为这点小事就求到李隆基面前,她和李隆基的父女之情有限,得用在刀刃上。
就连李白,李长安也没有亲自向李隆基举荐他,而是推给了玉真公主,更何况薛家人呢。
樊老太君轻轻叹了口气:“老身也不欲讨官,我那几个不争气的儿子都去边关想立战功出头了,薛家也没有男丁在府里了,想要讨官都不知道给谁讨官。”
语气满是落寂。
“老身有一个孙女。”樊老太君看着李长安。
“她不姓薛,姓樊,跟着老身姓,也不是男娃,老身想求公主将她带走。”
樊老太君目露恳求,她也知道被李林甫咬住的薛家已经没救了,她自己已经黄土埋到了眼皮子,可她下面的孩子年纪都还小啊。
薛家处境这样,别说后面的女儿嫁不出去了,就是先前已经出嫁的女儿都有和离被送回来的……能救一个是一个,总不能让她们所有人都跟着她这个老不死的守在这个破宅子里一辈子吧。
“我这个孙女,不但精通薛家箭法,还传承了我樊家的梨花枪,她能给公主做个侍卫。”樊老太君道。
李长安觉得樊这个姓氏有些耳熟。
李长安沉默了片刻,忽然问了一句话:“樊老太君可愿告知您的名字呢?”
“樊梨花。”樊老太君道。
“老身姓樊,名梨花,师从黎山老母。”
第91章
李长安眨眨眼,看向樊老太君的眼神变了。
这个姐姐……额,这个奶奶,她曾见过的。
她看戏,戏曲里面就有一个樊梨花。
只是她见过的“樊梨花”,年轻英武,巾帼女将,在戏台上一把长枪舞地虎虎生威,如今在她眼前的樊梨花,却已经是一位行将就木的老人了。
樊梨花已经老得连站都站不起来了,再也提不起红缨枪了。
“好,我带她走。”李长安没有犹豫多长时间。
一来姓樊不姓薛,算不得薛家人,她带走了也没什么。二来则是她的确需要一个武艺高强的护卫保护自己,她自己虽然也学习剑术武艺,可若真遇到危险未必能敌。
要是霸业未成而中道崩殂,天下未定而被刺客杀了那就太可惜了。
三来……她对樊梨花也有滤镜,在这些不涉及要紧事的小事上,李长安还是愿意满足自己心里那点历史文化崇拜心理的。
樊老太君咳嗽两声,苍老的脸上带上了笑意:“老身多谢公主。”
李长安颇为可惜感慨:“若是樊老太君晚生五十年该多好。”那样就能给她打工了。
卿生我未生,我生卿已老。
可惜啊。
樊梨花看着李长安,似乎有些无奈。
“不用五十年,晚生二十年也行啊。”李长安看着樊梨花蠢蠢欲动,她有心再给自己找个老师。
李长安数了数,觉得她还缺一个教他兵法的老师,能帮助她夺天下的老师,李长安永远都不嫌多。
樊老太君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李长安愁眉苦脸叹了口气,主动从一侧的桌上拿着碗倒了一杯尚温的水递到樊老太君嘴边,樊老太君喝了水这才又平静下来。
唉,现在樊梨花都九十岁了,躺在床上站都站不起来,也没办法给自己当老师。
真是可惜啊。
或许是李长安的视线太过直白,樊老太君想要忽略都不能。
她无奈道:“老身年幼时,曾在山中随我的老师黎山老母学艺,在我下山时,老师告诉我,我寿数当有九十一。”
“今岁老身九十整岁。”樊老太君的语气十分平淡,仿佛快要死了的人不是她一样。
涉及生死,谁也没办法劝慰。
李长安也只能僵硬转移话题:“黎山老母竟然能断论人寿?”
樊老太君只是笑而不语。
说了这些话,樊老太君似乎有些乏力,她靠在身后软枕上,眼皮越来越重,竟然就这么发出了轻微的呼噜声。
李长安也不打扰她,这个年纪的老人了,看着身体也不好,一个走神便睡着了也不奇怪。
李长安只是看着她,看着樊梨花苍老的容颜思绪万千。
将军迟暮,美人白发。
樊梨花的梦中会是什么呢?是薛家由衰转盛,又由盛转衰的噩梦?还是她年轻时骑马冲阵、挥斥方遒的英姿?
“娘,我把宁儿带来了。”
薛如意的一声呼喊将樊老太君从梦中惊醒。
樊老太君这才努力撑开眼皮,告罪了一声:“老身年纪大了,精力大不如前,有时候说着说着话就睡着了,请李娘子见谅。”
当着薛如意的面,樊老太君对李长安的称呼十分自然的从公主转成了李娘子。
薛如意身边站着一个年纪不大的女郎,看着有十七八岁的模样,容貌清秀,脸上长着几颗雀斑,腰背挺拔,看到李长安坐在樊老太君旁边也没有露出好奇的表情,只轻轻唤了一句“祖母”,就站在薛如意身侧一动不动。
樊老太君将她招过去,从被褥中抽出一条胳膊揽住她,眼中满是慈爱,又扭头看向李长安:“这便是老身的孙女,樊宁,她自幼没了母亲,是老身亲手把她养大。”
“宁娘,往后你便跟着李娘子。”
“祖母”樊宁这才露出惊愕。
樊老太君却不管她,扭头看着李长安,将薛如意拿过来的薛家箭谱亲自交到李长安手中:“十八般兵器若是想要精通一道,归根到底苦练才是根本,此箭谱也只是记载了些许技巧,可为辅助,却不能因为有箭谱在手便懈怠了练习。”
这话说的十分严肃。
李长安点头,将箭谱收入袖中,而后开口:“樊宁算作是老太君举荐给我的侍卫,这个箭谱算是我出钱求买吧。”
她到底不愿意欠薛家一个人情。
薛家家大业大,不像那些诗人一样孤身一人,家风又不好说,不像颜家那样清直,若只是樊老太君一人,李长安帮一把也就罢了,可薛家上下几十口人,李长安还不愿意第一次见面就欠薛家一个人情。
薛家在安史之乱中的位置……李长安不太喜欢。
说到底,李长安的打算本来就是用钱买箭谱。
樊老太君沉默了片刻,方才开口道:“也好。”
薛如意将李长安和樊宁送出了薛府,临离开之前还给樊宁收拾了满满一箱子的衣服,叮嘱她好好做事,平日不要亏待了自己。
樊宁安静地跟着李长安,一声不吭,只是眼眶微微泛红。
她知道自己祖母给她谋了个好去处。
可她的祖母还在薛府中啊。
“滚!滚!不准泼!”
李长安刚出门,一道撕心裂肺的喊声就传入了她的耳中。
定睛一看,先前她见到的那个守门的老仆正扑在一辆排车上,大哭。
排车上放着几个大木桶,一股难闻的臭味从里面向外蔓延。
“还请李娘子快走吧。”跟在李长安身侧的薛如意轻轻喘了两口气,面色苍白,手上推着樊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