炕上是林雪君和衣秀玉逐渐均匀的呼吸声,炕下是小糖豆依偎着沃勒慢慢响起的小呼噜,灶边躺着红色宝石般的小野马。
只有沃勒睡得安静,每当打雷或院子内外有响动时便警觉地抬头竖耳,直到奇怪的声响消失才再次低头将下巴搭在糖豆头顶继续浅眠。
雨没有转小,反而逐渐下得大了起来,山上的雨水汇集成溪流,又壮大成小河,流进山下的驻地,顺着水渠蜿蜒向无边的草原。
远处大队长家里,王小磊合衣站在窗前,抽着旱烟心焦似火。
雨水这么大,山上刚种下的种子会不会被冲走?今年不会涝灾吧?
一直打雷,草场上的马群会不会受惊跑散?
胆小的羊群里会不会又有被雷声吓死的小羊?
春牧场上的近十户牧民们都还好吗?
春雨滂沱,真是一个难眠的、令人不安的夜。
……
清晨时,林雪君推开门,掀开温柔细密如蛛网的雨丝,便见穆俊卿正披着雨衣站在梯子上为昨晚他们铺盖上的蓑草棚顶做二次固定。
揉了揉眼睛,林雪君抱着胸看了他好一会儿才醒神。
挠挠脸,她仰头看一眼迷迷蒙蒙的雨雾,到底没走出屋檐遮蔽的区域,只摆着手呆呆地与他打招呼。
“起来了?”穆俊卿用力系紧绑绳,探头在雨棚下看了看,确保这片区域都遮得严严实实,没有漏雨,这才一边擦汗一边回头跟她打招呼。
“你昨天熬了夜,还能起这么早啊?”林雪君忍不住发出感慨。
她之前晚上要是熬夜复习,第二天早起简直像要她命一样困难,怎么穆俊卿这么早就爬起来帮她们整理雨棚,还一脸神采奕奕的样子?
她昨天晚上起了个夜,现在都还困着呢。
“我觉(jiao)少。”穆俊卿似乎心情很好,一边讲话一边笑,绑好了棚盖,他又指着院子另一边道:
“我刚才量了那边尺寸,你不是说想买点鸡养吗?咱们这边鹰多,晚上猫头鹰就站在毡包顶上叫,露天养鸡肯定是不行的,到最后都是给鹰养的。我准备给你打个鸡窝,大一点的,宽敞,鸡白天可以在院子里溜达,晚上就藏在鸡窝里。”
“我都没想到,穆同志太周到了。”林雪君将头发扎成个马尾,透过雨雾望着穆俊卿被雨水打上一层水雾后显得毛茸茸水嫩嫩的脸,“要不我把糖豆宰了给你吃,报答你吧。”
挤在林雪君脚边,跃跃欲试想冲进雨雾的糖豆耳朵忽地往后脑勺一背,仰起头不敢置信地看向林雪君。
穆俊卿和林雪君一齐捕捉到了糖豆的反应,也不知它是偶然还是真听懂了,明明是条小狗,却人里人气的。
两人又抬头,相视一笑。
“不用谢,咱们一起来这里支边,就是要互帮互助。”穆俊卿一边往梯子下走,一边指了指林雪君屋后被院子一起包围起来的空地,“早上我去仓库取了个闲置的大缸,先放在那里接山泉水,等雨停了,再找人过来帮你砌储水池。”
林雪君撑着伞往屋侧一看,那里果然多了一个水缸,如今已经接到好多水了。
穆俊卿还在水缸上方搭了两根小木板,形成一个简易的引水渠,将山上流淌下来的干净溪水引流进缸里。
细雨洒在水面上,绵密的涟漪不断荡开、交错。低头往里看,自己的影子都被涟漪切割成了无数个小碎片,像个奇诡的梦。
伸手进去掬一捧水,清清凉凉的,低头泼在脸上,再困也清醒了。
转过头,她脸上挂着水珠,朝穆俊卿呲牙,“拔凉拔凉的!”
“哈哈哈。”穆俊卿被逗笑,掏兜想找纸或手帕给她擦脸,她却一伸袖子就把脸抹干净了。
“要不是害怕有寄生虫,真想直接喝一口。”林雪君蹬蹬蹬跑回屋端壶舀满山泉水,又蹬蹬蹬跑回去烧水。
几分钟后,大家都喝到了煮熟的山泉水。在穆俊卿几人都没尝出什么特别味道时,林雪君硬说这水是甘甜的。
还颠颠跑到阿木古楞的毡包里,把小朋友摇醒喂他喝,连声问他甜不甜。
“……”从睡梦中被灌了满肚子白开水的阿木古楞,呆呆地看了林雪君好一会儿,才说:“甜。”
林雪君终于满意大笑,掀帘出了毡包。
“?”撑臂靠坐在床上,阿木古楞望着又阖上的门,满眼迷惑。
接着,他听到毡包外传来林雪君不服气的喊声:
“阿木古楞说甜。”
“他还没睡醒呢,你就算喂他喝药,他也会说甜。”衣秀玉撇撇嘴,拉上林雪君的手便往大食堂跑去。
“……”毡包内的阿木古楞。
第79章 老猎枪
身体后倒的瞬间,她枪口不动,手指猛拉。
早上知青们一起去大食堂吃早饭,林雪君无论如何要请客,还给每个人都多点了个包子。
虽然包子里肉星少,酸菜多,但大家仍吃得嘛嘛香。
早饭后,大队长喊了所有在驻地的空闲人手去扩水渠。
听说大队里好几户人家的院子和毡包都被水淹了,连山上田地都被雨水冲成了泥泡子。
人手一个铁锹,一锹一锹地往独轮车上挖泥巴,将水渠挖得更深、更宽。
林雪君也想去铲泥巴,大队长等人全不同意——
“你就时刻准备着吧。如果有牲畜出问题,你得保证随时有体力和精力。”
“哪用林同志来挖渠啊,你歇着吧,听话啊,歇着。”
大家都在劳动,她就算在家里躺着也躺不安稳,干脆带着阿木古楞和衣秀玉继续上山采草药。
背上枪和背篓出门时,小雨也停了。
大队长看见她穿着及膝的雨靴出门,叮嘱她一定要走慢点、注意安全,小心山体滑坡、小心泥沼……
叮嘱到最后,他又后悔同意她上山了,劝她要不还是在大队呆着吧。去他家取点瓜子,回自己屋里炕上坐着,一边喝奶茶一边嗑瓜子,看看书、唠唠嗑,不舒服吗?
小路另一边,王老汉从山上下来给林雪君送东西,在院子口看见她整装待发的样子,干脆道:
“我陪林同志上山吧,我每天在山里巡逻,而且每周都会去一趟咱们圈围外的一圈深山,路熟,山里的各种状况也都知道。
“反正白天我也没什么事,以后林同志要上山,都由我带着吧。”
“这个主意好,老王枪法好,安全。那你慢点走,别把孩子们累着。”大队长点点头,总算放心了。
“我哪用走慢啊,现在我的步速可不像当年了。”王老汉拍了拍瘸掉的腿,嘿嘿笑笑,转手将自己带来的一小兜东西递给林雪君:
“我听说你想种点花在院子外,这里是扫帚眉的种子,随便洒地里就长,很漂亮的。”
林雪君接过来打开兜子一看,细细长长、两头尖尖的小小种子,足有满满一兜。
“太好了,我这就洒上。”
说着立马贴院墙绕起圈儿,走一步,洒一把种子。
人类身体中大概有某种‘播种就会开心’的血脉,每次抓了一小把种子,细细地泼洒在湿润的泥土上,她都会忍不住开心地笑。
她简直不敢想象,等这些被东北人叫做‘扫帚眉’的格桑花围绕着院子整齐的木栅栏盛开的时候,他们这栋靠山的小‘别墅’会有多么漂亮。
“孩子心性。”
大队长拄着撬,笑着摇头,又忍不住道:
“都洒在木杖子和水渠中间那一条泥地上,牛羊越不过水渠,也跨不过木栅栏。不然等花长出来了,非得全被牛羊吃了。”
“知道了。”林雪君应声,倒退着走,一踩一个泥脚印,然后把花种子洒进脚印中。
“挺聪明的,会干活。”大队长瞧着林雪君无师自通的播种,忍不住点头称赞:“聪明人干什么都像样子。”
沃勒和糖豆趁人不注意也跑出了院子,一眨眼便追上林雪君,踩了满脚满腿的泥巴。
林雪君播种完,抬头看到两只泥猴般的毛团,惊得尖叫——这下子沃勒和糖豆是更不能上炕了,她现在简直连屋都不想让它们进了。
但两小只似乎并不担心这些,它们玩泥巴玩得好开心。
一个不防备,糖豆已经在泥巴中打起滚儿来了。
林雪君一巴掌拍在额头上,衣秀玉刚开始也吓得大叫,后面却不知怎么变成了大笑:
“它们也不小了,不如就带着上山吧,反正都已经脏成这样,也不怕沾更多泥巴草屑了。”衣秀玉干脆建议,她早就想带着两小只一起上山了。
林雪君听了当即心动,跟带队的王老汉商量了下没问题,上山的队伍便原地扩编。
有两小只毛孩子跑闹着坠在左右,倒像是去野游一样了。
看着跟在林雪君身后的两条在泥地里自由打滚、蹦蹦跳跳跑向森林的小狗,挖渠的社员们忍不住偷偷感慨:
羡慕林同志的狗…
……
在半山腰,王老汉又去照看了下他的赤兔狗。
对方一瞧见跟在后面的林雪君,就夹着尾巴往屋里跑,搞得大家哭笑不得。
赤兔狗嘴巴已经好了很多,胃口也恢复了。王老汉准备好足够的水和食物后,拍拍赤兔狗的脑袋,便背上他挂在炕墙上的老猎枪,锁上院门带队直奔后山。
泥泞的山路很不好走,幸亏有足够厚的落叶松的松针和落叶踩在脚下,才使大家不至于在泥中行走。
王老汉一边走一边不时用镰刀开路,阿木古楞背着弓箭坠在最后。
如今沃勒绑着前爪的夹板已经拆了,活蹦乱跳不逊色糖豆,两小只便开心地在队伍里外窜来窜去,时而互相玩耍,时而被树上的松鼠、灌木丛中的小鸟吸引。
幸亏两只都很聪明,不会跑远,也不会掉队,带在身边无需栓绳也不怕丢。
影影绰绰的树木之间有任何响动,都会使大家警惕。
林雪君一直在关注四周的植物,很安心地把安全交给了身边的同伴。
一场夜雨过后,森林肉眼可见地变得更绿也更茂盛幽深了。
这一趟进山的收获比之前每一次都更多,有时连脚边随便踩到的‘野草’经过仔细辨认,都是中药。
生产队药箱里的草药大多数都是之前在场部买的,很多都已经放陈了,失去药效了。接下来要考虑夏季燥热牲畜易生病,后面寒冬天冷更是牲畜多病季,都是需要大量中草药的时候。
生产队库存紧缺的药材特别多,得多采、多炮制、多储存才行。
万物生发,林雪君很快便采到了大量平喘、安胎、解毒、脚气都治的紫苏;能治惊风、癫痫、破伤风的天南星;能治感冒、头痛、支气管炎的杜鹃花杜鹃叶;还有艾叶、野蒜、野芫荽、鹿蹄草、驴蹄草、兴安白头翁等等。
简直采摘不过来,林雪君恨不得住在山里、趴在地上一直采一直采。
就在他们一齐享受原始人采摘的乐趣,于丰收般的满足感中不能自拔时,阿木古楞发现了一大片早熟的树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