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难以置信吗?”
自称令璟光的女人又笑了一下, 表情似乎有些怅然, 仰头看了看烈阳,拉开自己的车门, “站在这里太热了, 不如到我的车里来说吧。”
女人身量极高,令如律确信至少有1米8,看起来很具压迫感。
她应该感到警惕的, 可迟疑片刻,她好像被蛊惑一样,跟着上了车。
那白色的甲虫车内极其凉爽, 暑热一下子被阻隔在外, 好似自成一个小世界。
……
10分钟后。
“……情况大致就是这样。”令璟光结束了陈述。
令如律:瞳孔地震。
她捏捏眉心,扶额:“你让我消化消化。”
根据令璟光的解释,她们母女俩是因为一场意外分离的。
令家有一个敌人,17年前,对方使用手段在令如律出生时拐走了她,随手替换给了另一对夫妇——也就是令如律以为的祁姓爹妈——让他们以为她是他们的女儿, 就这么不知情地把她养大了。
而令家遭受打击, 令璟光多年来一直在找自己的亲生女儿, 直到现在才找到。
令如律无语凝噎。
这一段陈述里面有太多的漏洞,完全是诈骗模板,而且有很多地方根本无法解释,比方说她取名的巧合,比方说祁家人自己的女儿去哪了。
可最让她自己惊奇的是,她的潜意识竟然已经认同了令璟光的说法。
总有些东西是不能造假的,比如她们的长相,比如令如律体会到的奇妙亲近感,又比如……令璟光所流露出的情绪。
从来不是情绪动物的令如律,竟然会为情绪而动摇。
“……小律。”
女人在冗长的沉默后开口喊了她的昵称,凝望着她,似乎有很多话想说,但最后只轻声地说出一句,“你这么多年辛苦了。”
令如律此刻坐在副驾驶上,两个人离得很近,她能清楚地看到令璟光脸上的细节,和每一个微表情的变化。
这个人五官偏平淡,瞧不出具体的年龄,脸上没有皱纹,与令如律重合度最高的是鼻子和嘴巴。
她有一双奇异的蜜金色眼睛,太阳下几乎在发光。浅色的眼睛仿佛更能传递情感,犹如澄澈而温柔的海,快要把令如律淹没了。
“其实,也还好?没有特别辛苦。”
令如律尴尬地偏了偏头,斟酌着说。她没有应对过如此浓郁的情感,只觉得很陌生。
令璟光笑了笑,伸手似乎想替她整理一下衣领,令如律下意识错开了。
女人的手在半空停顿了一下,很快自然地收回来放到了方向盘上:“刚刚忘了说了,恭喜你高考结束——对你们来说,这应该是很重要的事吧,那么,小律你愿意让我为你庆祝吗?”
她使用着征求意见的口吻,语调轻快,不知道为什么,令如律在这一瞬间有种心脏被刺了一下的感觉,弥漫出一股酸软。
“可以啊。”她向后靠在椅背上,“时间正好,我们去吃个晚饭吧,还可以多接触接触。”
“好。你选饭店还是我选?我知道一家不错的、以花为主题的餐厅。”令璟光开动了车子。
街边的风景在车窗里流动起来,犹如绚丽的油画。
“那就你说的这个吧。对了,我有点好奇,你……我们家的姓氏,是怎么传的?”
“咦,还能怎么传?我的妈妈传给我,我再传给你。”
“……好的。那我会见到别的家族成员吗?”
“这回恐怕不行了,但是你以后会看见的。说不定你早就见过了呢?嗯哼,开个玩笑。”
令如律和令璟光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肩线渐渐放松了下来。
她想,自己脑袋简直是不清醒,怎么会在高考结束随便上陌生人的车、还毫不设防地跟着走了?
可是,心底里还有个声音在说:再看看吧,也许,这才是真实呢?
*
这一晚的经历对令如律来说就像梦一样,而且是她不常做的那种美梦。
令璟光带着她去吃了一家特别的餐厅,令如律很喜欢里面一种叫做槐花蜜露的饮品。
餐厅里全程没有别人,电子化服务,连上餐都是机器人。令如律很怀疑这是令璟光包场了,但后者却说没有,只道:“在我‘影响’的地方,我更喜欢只有我们两个。”
古怪的用词,令如律也没有继续追问。
那餐厅里还有一种味道很好的饮料,叫做“血蜜”,令璟光点了有酒精版,撺掇着她笑说从今天开始她就成年了,可以试试喝酒。
令如律发现,其实这个人说着是她的妈妈,举止却更像她的同龄人。
她不知不觉喝了好几杯,甚至醉了,而令璟光为了开车只喝了无酒精版。这对令如律而言是绝无仅有的情况,她居然会在别人面前主动放弃防御。
餐后令如律放弃了唱K的计划,令璟光开车带着她去兜风。
令如律都不知道原来她们的城市有一片那么大的花田,甚至看不到边,不知名的花把空气都熏成了甜味。
带着花香的空气拂面而来,把她们的黑发都吹得扬起。
时间的界限模糊了。
她不自觉地哼起了歌,唱的是脑子里无端冒出的旋律,而令璟光应和着,打开了车载音乐。
乐声在花海中回荡,主唱女声开阔有力,直冲云霄。
令璟光说,这首歌叫做《红》,是一首很适合母女和传承的经典乐曲。
夜深时令璟光开到了花田的草坡上,指着不远处说,她们的房子在那里。
令如律醉意朦胧地撑着头去看,嚯了一声,心说那5层的洋房和宫殿一样夸张。
她们在草坡上躺下来,令璟光伸手,有一只蝴蝶停在她的指尖。
令如律放松手脚,呈大字型舒展地摊开,看了一会儿上方的星空,又侧头去看令璟光,对上了后者的视线。
她指尖动了动,没有移开双眼。
而令璟光则更自在地翻了个身,一手垫在脑袋底下:“你感觉怎么样?”
她的眼睛在夜色下依旧金澄澄的,微微含笑。
说老实话,令如律觉得很不适应。
她前十几年和“母亲”的相处不是这样的,她总是要精心伪装去获得利益和好处,总是要屏蔽掉那会让她动摇的“爱”,总是要忽略身旁祁出新所得到的更多的溺爱。
她现在什么都没有做,爱意就向她流来了。
令如律在过往的人生里找不到应对的模式,只能礼貌地与令璟光相处。
而且她也感觉到了,其实令璟光也还没有习惯有她这么大一个女儿。
这些思绪在令如律脑海里转动,可当她开口时,她说——
“我感觉还不错。”
停顿了一下,她转过头看夜空,修正道,“我感觉很好。”
她好像是醉得深了,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
最后的感官中,令璟光把她背了起来,朝着草坡底下的房屋走去。令如律鼻端闻到了她身上淡淡的花香味,仿佛铭刻进了血液里。
*
现实,日月花号。
“王姐到底怎么回事?”令妄行转着圈踱步,在廖娴走出来的一瞬间就冲了上去。
“陛下的精神体迷失了。”廖娴没有卖关子,上来就丢出了结论,脸色很差,“她的一部分精神力还链接维持着虫网,可象征自我的主体消失了,不知进入了哪一片精神空间里。话虽如此,现在芬格斯剩下的能做到这件事的也只有‘芬格斯之母’了。陛下恐怕就是陷入了祂的精神空间里。”
令妄行脑子里的弦一下子崩断了,上前揪住廖娴的领子迁怒道:“不知道?那要你们这些医生有什么用!我要杀了你!”
她情绪太激动,客绿姝和桑丝连忙上去一左一右架住她。廖娴没有后退避让,低下头沉默片刻,补充了一个更坏的消息:“并且,我们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如果陛下的精神彻底迷失,我们将在没有虫网的情况下作战。”
此话一出,周围彻底安静,空气凝肃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令妄行的表情变幻了一会儿,最终定格在极度疲惫上,用手盖住脸,背靠着墙滑坐在地。
“……芬格斯之母是通过菌核提前陷害了陛下吗?”客绿姝有些无力和疲惫地捏了捏眉心,晃晃脑袋,“算了,我这么猜测也无意义,你们继续研究。我去写报告,目前有的消息必须告诉上将们。”
为了稳定军心,坏消息不必提前告知普通兵虫,也暂时要对帝国国内民众封锁,但必须让伊库琳等指挥将领知道,让她们提前有个预案,免得届时意外当真发生时措手不及。
桑丝面色恍惚了一瞬,握紧拳头指甲掐肉让自己清醒过来,心中却还是有几分茫然。
失恃年代,精神体迷失这种症状在普通虫族身上并不罕见。它需要虫网和王虫来治愈,可是,如果患病的是王自己,又有谁能来治疗陛下?
桑丝不免想到了先王们,可是她们又无法与死去的先王们沟通。
怎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明明陛下设计杀死教皇时还好好的!
桑丝咬了咬牙,亲王殿下传出这个消息后,她们立刻就开始了排查。问题大概率出在那枚教皇的菌核上,可她们却也不能直接摧毁它,那样就彻底失去线索了。
帝国的研究团队正在加班加点研究,连蓝卓羽都正在从地面往这里赶。这么看来,她这样的近卫队兵虫竟然什么也做不了。
一旁零队的雄虫们也个个面沉如水。
“我有什么能帮忙的吗?”桑丝不甘心地问廖娴,“我们近卫队无需前线作战,精神力都很高……”
说着说着她又低落下去,这些特质在此刻似乎也没有用。
然而廖娴看了她片刻,低声说:“事实上,我们有一个提案,只不过成功率很低。”
“那就是派一批虫族高精神力的虫族进入芬格斯之母的精神空间,试着增加陛下这一边的锚点。”
她握着光脑电子笔的手紧了紧,“当然,我们还不确定通过菌核是否能进入陛下精神体现在所在的空间。就算进入了,我们的精神力也很渺小。”
研究队把这个方案放在最后,而且到时候她们会考虑告知帝国国内的民众,从中征集高精神力的志愿者。
这是一个希望很渺茫的方案,普通虫族的精神力相比于王本来就很弱,放在王和芬格斯之母的博弈里就更像蚂蚁一样。
也许还没有来得及参与进去,就已永久迷失了。
可桑丝和琉夜几乎是不假思索、同时开口:“我要加入这个方案。”
廖娴点头:“我自己也是这样想的。”她也会为陛下一往无前。
三虫对望了一眼,廖娴叹了口气,换上个轻松点的表情,“可能情况不会有那么差呢?我先归队了,大家等消息。”
在地上坐了许久的令妄行放下盖住脸的手,抬头说:“如果真到了那个时候,别忘了我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