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高救出了孟挽后,对裴潺的态度,便与之前完全不一样了,讽刺地质问道:“我之前可曾提醒过梁公子,此事你不宜插手?但你非要一意孤行与我做对,你都把刀刺到我跟前,明着来对付我了,我总不能坐以待毙,什么都不做吧?”
“再说,我的人并没有刺杀成功,杀你的人是钱四,他要的也是你刑部侍郎裴潺的命,最后二娘子替你死了,怨我吗?”
李高满意地看着裴潺脸上的痛苦,“梁公子既然早就认定了自己是天煞孤星,乃克父克母的命,又何必去招惹上无辜,再背上一个克妻的名声。”
“如今人都替你死了,梁公子跑完这儿来,绑我的人,这是找不到偿还恩情的地方,随意来发泄?”
裴潺承认,李高的这些话确实很难听,很刺耳。
跑了一天一夜,豁出去了半条命把人擒了回来,他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钱四已经死了,可他却觉得一点儿都不解气,那样的货色哪里比得上小鹌鹑的一条命。
他只能去擒孟挽,把背后造成这一切悲剧的人都抓起来,陪着她一道下葬,只有这样似乎方才能减少些愧疚。
可他忘记了,真正害死她的,是自己。
但能在刑部混出阎王称号的人,岂非寻常人之心,裴潺面上的恍惚和苦痛也只出现了片刻,便弯身捡起了地上的弯刀,别在腰间,挑衅地看向李高,“发泄了又如何?你不该死?”
裴潺接着适才没说完的话,继续道:“顾玠,青州人,早年丧失双亲,家境贫寒,被自己的舅舅养大,后来因承受不了舅母的虐待,自己跑出来,到了扬州,在孟家谋了一份家丁的活儿,替二娘子做起了马夫。”
“他的罪行之一,在八年前被孟家赶出来后,走投无路回到了青州,正巧遇上了康王一族的逆党,你助其藏匿于城中,为几人出谋划策,设计出了一招苦肉计,先以几位逆党落网为诱饵,引皇帝前来青州,再行刺杀,但你在关键时候突然反水,用自己的半条命救下了陛下,以救驾之功被陛下带回了宫中,当成了自己的亲信。你以为康王一族的逆党当日已尽数被诛,但你并不知道,对方还留下了一命活口,且此人在两年后,得知你坐上了第一总管,还曾威胁过你,扬言你若是不履行当年的诺言,杀了陛下,便把你当初是如何与他们献计,又是如何借苦肉计上位的真相,告诉另外一位王爷,商王爷。”
“你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人,怕自己当真被揭露,你构陷商王爷与康王的党羽尚在暗中联系,陛下得知后,只能秘密处置了商王爷。谁知商王爷饮下御赐的毒酒,奈何天不收,半死不活地躺在了床上,不过对你也再没有了威胁,与此同时,你也找到了那名康王爷的党羽,成功将其杀害。”
皇帝自然清楚商王爷是怎么成了如今的这副模样。
再听到这些,便等同于当众被凌迟,证明他就是个被人随意愚弄的废物。脸色一时极为难看。
晏长陵扫了一眼皇帝脸上的挫败,又看向了晏玉衡。
晏玉衡低着头,似是在极力地隐忍着。
裴潺继续道:“罪行之二,八年前朱氏因后宫的一位嫔妃先于她有了身孕一事,而心生嫉妒,想出了一招昏招,假孕乱真。假孕期间被你瞧出了端倪,朱氏恳求你替他保密,你答应了她,并在朱氏临盆的那一日,提前安排好了人手,从外抱进来了一位早已准备好的婴儿,交给了朱氏,那个婴儿便是当今的太子,也是你和孟家二娘子孟挽所生的孩子。”
一波比一波刺激。
太子不是皇帝的儿子,也不是朱氏所出,竟然是一个太监,在净身之前与她的情人所生下的孩子。
今日若是成功了,这个孩子,便将登上皇位,彻底改变皇室的血脉。
愈来愈讽刺。
皇帝瘫坐在软塌上,脸色已没法再看了。
若真被他们得逞,即便他到了地底下,晏家的列祖列宗,也不会有人绕过他。
“罪行之三,你利用太子的身份要挟朱氏,让国公府朱光耀甘愿为你奔波,在京城之外,私造兵器……”
“裴大人果然厉害……”李高不想再听了,打断了他,“我当初扶持你起来,坐上刑部侍郎的位置,并未对你交过底,这些年也自认为对你防范有加,我想知道,你到底是从何处查来的这些消息?”
“说起来,总管可能不太相信,这些信息裴某得来的极为容易。”裴潺没瞒着他,“自从你派人警告过我后,我便彻底怀疑起了你的身份,也怀疑你当年救驾的目的,打算从青州查起。可等我到了青州之后,还未来得及查,有人便主动找上了门来,递给我了这个。”
说完从怀里的牛皮袋里,掏出了一本册子,往李高的眼前晃了晃,“册子上的内容,除了顾马夫今夜的造反之举之外,所有的罪行,全都揽括在了里面。”
李高适才那股受制于人的窒息之感,又浮了上来,问的有些急切,“谁给你的?”
“我也想知道……”裴潺扫了一圈屋内众人,最后走到了皇帝面前,跪下道:“臣救驾来迟,请陛下赎罪。”
皇帝早被这一道一道的消息,炸得飞了魂,这些年做皇帝垒起来的威严和脸面,在一日之间又尽数丢尽,似是又回到了当年那个任由人欺负的时期,有气无力地道:“起来吧,朕如今已是阶下囚,救不救的无所谓。”
白明霁实在看不下去,提醒道:“陛下可别忘了太后娘娘,她还在外面等着……”您字还没说出来,身侧便传来一声惨叫。
众人闻声望去。
见到了惊人的一幕。
陆隐见扭着身子,手里的刀尖正直直地刺入太子的心口。
适才的惨叫声是太子嘴里发出来的。
陆隐见本人还没反应过来,神色呆愣,木讷地转过头,看向一旁的晏玉衡,“你,你适才叫我干什么啊?”
晏玉衡也被吓出了结巴,“我,我,看到殿下跑过来了,我想提醒你……”
“他跑过来,你提醒我干什么……”还叫得那般着急,陆隐见脸色苍白,嘴角一阵抽搐,手中的刀子像是烫手一般,慌忙松开,刚往后退了两步,身后便扫过来了一道刀风。
刀尖即将要刺到他后背时,晏长凌的长剑从身侧挑来,把李高手中的刀子拂开,砍落在了地上。
屋内的人终于反应了过来。
“殿下!”
“太子!”
“阿生!”
孟挽奔了过去,皇帝也奔了过去。
李高已把太子抱了起来,不顾自己胳膊上还挂着一只羽箭,用手捂住他胸口,努力从牙缝中挤出了一句完整的话,“殿下,疼吗?”
第84章
太子被李高抱住,已疼得五官扭曲,两只眼睛惊恐地瞪着,眼里只剩下了恐惧,危难紧急之时,心头只会想到那个最亲的人,张口哭喊着:“父皇,父皇,孩儿疼啊……”
皇帝下意识冲了过去,可孟挽的动作比他更快,扑到了李高和太子跟前,看着躺在血泊中的太子,鲜血把他身上明黄的锦袍染成了乌黑色,额头细汗密布,神色恐慌至极,只觉得心如刀绞,“阿生……”
他才一个月大,便被李高抱走了。
她曾无数次做梦,梦到他的样子,以前只能远远地看着,可这一回,离得这么近,看到的却是他痛苦的模样。
那是她怀胎十月,辛辛苦苦生下来的孩子,是她的骨肉,看着他痛苦,比刀子割在自己身上还难受,孟挽去牵他的手,无语轮次,“别怕,我们都在,有,有太医,会治好你的……”
太子看着跟前陌生的女人,极为不满,一把拂开她手,“你走开!你不要挡住我的父皇了,你们都走开,你们都是谁啊,父皇,把他们都杀了吧,儿臣好疼啊……”
太子一顿乱吼,孟挽被他甩开,身子一僵,脸色一瞬苍白得厉害。
这是她的儿子,本该叫她娘亲的孩子……
却不认识她。
太子的身份已经暴露,不该知道的如今都知道了,也没有什么可瞒着的了,看到孟挽脸上的悲伤,李高对太子轻声道:“殿下,不可无理,她是你的母亲。”
“孤的母亲是母妃,不是你们……”太子目光抗拒,突然激动了起来,他不是野种,他生下来就是父皇的儿子,不是贱奴生的,“你也走开……”太子奋力地从李高怀里挣脱出来,拿出了太子的威风,用着稚嫩的语气斥责将他抱在怀里,已紧张到牙齿发颤的亲生父亲,厌恶地道:“你,一个,奴才,也敢碰孤!”
太子被疼痛折磨着在头晕眼花,挣脱出了李高的怀抱,抬头看向不远处神色僵硬的皇帝,祈求地道:“父皇,你不是说最疼儿臣的吗,他们如今都在欺负儿臣,你杀了他们……”
薛闵痛声呼道:“殿下……”
李高冲他摇了摇头。
这一幕,无异于是在自食其果。
他一心为了自己的儿子,希望他不要像自己出生在卑贱的环境里,将来再也不用走自己走过的那些艰难之道。
用了自己半条命,将他送到了这是世上最尊贵的家族里。
如今他们的儿子,如愿被养成了一身尊贵,却嫌弃他们低贱了。
很难受,很讽刺,也知道所有人都在看他们的笑话,但李高和孟挽什么都做不了。
看着太子从他们怀里爬起来,走向了皇帝。
人非草木,养了七年,即便此时知道他不是自己的儿子,可看到曾经在他怀里撒娇的孩子,遭受着痛苦,皇帝的心也在疼。
看着太子颤颤巍巍地朝自己走来,皇帝紧张地盯着,主动张开了双臂,把人搂在怀里,顺势坐在了地上,把人平放在他腿上,看向他被血染红的胸口,不知道伤口在哪儿,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伸手抚住了他的脸,温柔地问道:“疼不?”
太子愣了愣,突然冲皇帝笑了起来。
“怎么了?”
“儿臣就知道,那个人是骗儿臣的,父皇最疼我了,才不会杀了儿臣……”太子扑进皇帝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了皇帝,这才去回答了他,“不疼,儿臣不疼,父皇……”
七岁的孩童尚不知道何为生死,在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后,便彻底地闭上了眼睛。
太子终究还是没有等到太医来,感觉到腰上的手突然松开,皇帝心头一怔,唤道:“阿延!”
阿延是皇帝给太子取的名字。
意为延续。
但没想到,这一个延续,从头到尾只是一场骗局。
听到这一声,正痴呆的李高和孟挽齐齐抬起了头。
看着瘫在皇帝怀里的太子,孟挽突然疯了一般,跪着爬了过去,伸手同皇帝道:“给我,求求您,把他给我,我带他出去医治……”
孟挽一面说着,一面替皇帝磕头,额头撞在地上,浑然不觉得疼一般,只哀求地道:“求求您了,把他还给我吧……”
皇帝虽恨急了这些人,可在面对一个母亲的祈求时,终究还是没有去为难她,轻轻把人放在了地上,起身后退。
孟挽扑了上去,终于抱住了自己的能儿子,用手颤抖地去碰他冰凉的脸,搓着他的手掌,声音都哑了,“生儿,是爹娘错了,娘不该把你送人,等你伤好了,娘带你回家,我们一家人,找个没人的地方,好好的过日子……”
“孩子他爹,太医呢?”孟挽回头找李高,“快让人来救救他。”
出去请太医的太监正巧回来了,但身后并没有太医跟来,走到李高的身旁,垂头慌张地禀报道:“主子,殿外被禁军和大理寺岳梁包围住了,奴才出不去。”
李高眼皮子猛地跳了两下。
止血的药,已经全用在了太子身上,不知道太子的血止住了没有,可此时他好像已晕过去好一阵了。
李高迎着孟挽慌乱无助的目光,走了过去,蹲在母子身前,先握住了孟挽的肩膀,略微安抚后,才抬手,手指头靠向太子的鼻尖。
纵然他面色镇定,可快要碰到的那一瞬,手指头还是忍不住打了颤,随后,悬着的心彻底跌落了下来。
太子已没了气息。
李高脸上终于露出了莫大的哀痛,与孟挽坐在一块儿,抬头看着她,目光里满是愧疚和歉意,沙哑地道:“阿挽,对不起,我没保护好他。”
什么意思?
孟挽愣了愣,不敢相信,可怀里太子的手心无论她如何去暖,都缓不了,反而越来越凉。
李高的眼神,容不得她去庆幸,孟挽终于鼓起勇气,把手指碰到了太子的鼻尖,须臾,眼底便被绝望侵占。
孟挽倒也没有之前的激动了,搂了搂‘太子’,扫了一眼屋内的每一张面孔,轻声对李高道:“李郎,把他们都杀了,我们一起下去陪生儿,好不好?”
“好,都听你的。”李高转过头对薛闵道:“是我连累了你们,屋内有地道,你们走吧,走之前,帮我把火油点了。”
‘太子’一死,败局已定。
等到外面的禁军冲进来,他们的结局便只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