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有一天,他睡了一觉,半夜忽然被人叫醒了,他的大将军披甲带剑,在他床前一揖到底,“秦破韩,新郑已陷,韩亡矣!”
熊负刍猛然从床上跳了起来。
而这个时候,嬴政已经坐在韩王的宫中了。
他在沉思。
他刚从铁傀儡中脱离出来,身上只穿着轻薄的黑色丝衣,赤着脚,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上,姿容端丽,神色沉凝。
宫室之中空空荡荡,地上的血痕还没有凝固,重重帷幕之外闪过铁傀儡狰狞如同鬼神的影子。
系统如梦似幻地说,“这就完了?这算是……几个小时速通新郑?”
林久说,“没有数。”
系统于是也开始沉思。
这一战之中没有出现任何精妙绝伦的战术和计谋,嬴政一路势如破竹一是因为韩国积弱,另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李斯。
李斯训练出来的那些囚犯,没有被用来祭祀大典上,被嬴政废物利用拉到了战场上。
这帮人当然比不上正经的甲士,仅有的可取之处就是数量足够多,于是嬴政也没有像使用正常甲士一样使用他们。
他完全把这帮人当成了一种一次性用品。
登上铁浮图之后,这些铁傀儡就算能忍受住那种剧烈的疼痛不死,也往往会陷入狂乱和崩溃之中。
他们会疯狂的破坏整个战场,直到力尽而亡。
到了那种时候,城墙也往往只剩下短短一截残垣了。
这场以时辰计量的速通新郑之战无疑是奇迹,而完整经历了这一场奇迹的人只有嬴政。
每一战他都亲自上阵,脊骨上的瘀斑来不及结痂就再度被铜丝刺穿,但他脸上只有冷静、冷漠,便如同此时一样。
系统在悄悄看嬴政的脸。
真是奇怪,这一年如此年幼,仅仅十三岁的稚龄,可在他脸上竟然找不出丝毫圆润和稚嫩的痕迹。
但那张脸真是好看,轮廓清晰,五官分明,是只能用端丽来形容的一张脸,一笔一划都像是比着尺子量出来的。
稍有一丝轻浮的气度就压不住这样端丽的长相,但嬴政身上就是连一丝的轻浮气度都没有,他就只是端庄、端正地坐着,坐在韩国的王座上。
他脸上没有笑意,现在没有,从来也没有过。
之前系统还想过是不是因为咸阳宫太沉重阴森,所以嬴政在其中从来不笑。
但现在他忽然就不再纠结这个问题了,因为觉得他不笑是对的,确实不该笑。
原来是这样。系统出神地想。
之前他一直觉得这个世界魔幻不真实,但此时此刻他似乎终于抓住了一点真实的痕迹。
他看着嬴政的脸,能够承担起九鼎重量的,原来是这样一张脸,确实应该是这样一张脸。
世界变得很安静,像是只有嬴政一个人的存在,而嬴政正向林久看过来。
风轻轻吹动远处和近处的帷幕,林久向他走了一步,然后又是一步,就像是被蛊惑了一样,她离他越来越近。
系统骤然睁大眼睛。
贴得太近了,到这时候他才意识到嬴政的表情其实根本就不平静,只是因为他的脸过于端丽,所以叫人忽视了他眼睛里那些疯狂的暗流。
他使用铁傀儡使用得过于频繁了,幻痛始终在清晰地灼烧着他的神经,他眼角青筋一直在抽动,眼睛无意识地大睁着。
天光照在他眼瞳深黑色的弧膜上,流溢出幽微的亮光,但旋即就被更深的黑色吞没了……离得这么近,近到能从他眼睛里看见扭曲的倒影。
尸体,火光,鬼神一般狰狞的影子。很难想象他的精神已经被铁傀儡摧残到了什么地步,很难判断此时他眼睛里看见的是人间还是地狱。
系统惊骇到几乎失声,哆哆嗦嗦地说,“他他,他是不是出现幻觉了?”
恐惧到这时候方才慢慢涌上来,像是涨潮的海水。系统想起之前那些频繁的战役,每一次嬴政都沉默着把自己塞进铁傀儡中。
那时候系统甚至在想,神经接驳的疼痛难道也会上瘾吗,不然他怎么如此热衷于摧残自己的神经,那根本不是人类能承受的强度。
但还有一个可能,当时那个可能被所有人都忽略了,可能嬴政其实从一开始就已经疯了。
早在第一次踏上铁傀儡开始,他就已经是一个疯子。
秦王位置上坐着的其实是个疯子,取得眼下这绝世的战果的君主其实是个疯子……
系统不敢再想下去了,更哆哆嗦嗦地问林久,“在他眼里你现在是什么?”
你在疯子眼里是什么东西?
你为什么,主动走向疯子?
但嬴政什么都没做,他对着林久看了一会儿,地面上血的热气渐渐在消散,韩国的王宫在他的注视下沉寂而静默。
这时候他不像是征服的暴君,更像是亡国的太子,表面流露出一种歇斯底里的沉静,眼睛里压抑着末路之际催生出来的疯狂。
他轻轻问林久,声音也显得压抑,“我将要一统七国吗?”
这是问句,可他说出口的完全不像是疑问的语气,而更像是在复述一个既定的未来。
这一瞬间系统忽然明白了。
他知道为什么嬴政要亲身走上战场了,他原本并不是以武威而扬名的君主,但他已经参悟了这世界的本质。
这场战争只是证明了他的猜测,他一个十三岁的从未上过战场的小孩,靠着巨量的铁傀儡就能取得如此辉煌的战果。
这是一个多么扭曲的世界、一个无限放大了强权和暴力的世界!
与此同时他还证明了另外一种东西。
他其实没有疯,嬴政根本并没有疯,与之相反他其实清醒得可怕。
他发起这场战争,急迫地向林久证明我在实现我们的欲望。
但是然后呢?
未来好像还是一统七国的未来,是他脑子里有记忆的,已经经历过一遍的未来。
女君、女娲,你来到我身边,为我改变世界,就只是为了让我再经历一遍,这并没有差别的无聊未来吗?
林久离他很近、无限的近,但他看着林久,眼睛里渐渐浮现出一种无动于衷的冷漠。
他又问了一遍,“我将要一统七国吗?”
我们的欲望、我的欲望,便在于此吗?
没有回答,林久一直保持沉默。
嬴政的眼睛在发亮,越来越亮,一种茫然没有焦距的亮光。
鬼神在他眼睛里狂笑,可他脸上还是那样没有表情,只有眼角青筋在抽动,扭曲得像是被火烧灼的长蛇。
系统连滚带爬哆哆嗦嗦地尖叫起来,“警报,警报!他已经在质疑你的存在,世界在质疑我们的存在,预计三秒钟之后被驱逐——三——”
他看不清楚了,世界在震荡,他的视野被颠簸得只能看见乱七八糟的色块。
混乱中他听见嬴政自顾自地说,“可是我脑子里已经有了这样的未来,我看见我一统七国,秦国历代祖先的野望,我已经实现了。这样的欲望真是叫人……看不起啊!!”
“二——”
系统面板被拉开了。
一键换装。白泽。
“一——”
视野重新变得清晰。
系统呆呆地看着,林久不知道什么时候,抓住了嬴政的手。
短暂的沉寂,风也停住了,世界变成一潭死水。
第127章 白泽02
下一刻, 一千倍一万倍的喧嚣反卷而来。
呓语……无穷无尽的呓语,脑浆在震颤。
巨大的兽从虚空中浮出,形貌似马而又不尽相同, 披一身雪白的皮毛,又有长长的红色鬃毛如同匹练一般披拂而下。
嬴政竭力睁大眼睛, 其实他这时候已经感知不到眼睛的存在了,只是本能地想看清楚,再看清楚一些, 可还是难以描摹更具体的形貌, 因为那根本就不是人间会出现的东西。
雪白的兽在他眼前睁开了眼睛。
不是两只眼睛也不是多少只眼睛……那是密密麻麻覆盖满全身上下的眼睛,雪白的眼皮掀开之后露出来朱红色的眼珠, 一眨眼之间雪白的兽就变成了朱红色。
嬴政不太确定自己是否还清醒, 因为他看见眼珠里长出来牙齿,长出来舌头,又长出来嘴唇。
在这种不正常的生长过程中,那些眼珠似乎也感到疼痛,胡乱地滚动震颤起来, 每一枚瞳仁都看向不同的方向,混乱的呓语声从那些不同的方向同时响起。
如果可以的话, 嬴政想要捂住耳朵,也想要捂住眼睛, 更想要发出惨叫。
展现在他眼前的东西, 很难说是美还是不美,只是古奥森严而且狰狞, 叫人想起白昼、黑夜、日月、世界, 这种凡人只是看一眼就算得上逾越的东西。
嬴政试图移开视线,他不愿意再看下去了, 可是没办法,视线像是被黏住了一样——
不,不是,视线顺利移开了,可是移开的视线里,所见依然是巨大的兽,依然是无处不在翻搅脑浆的呓语。
不是叫人想起世界,而是这只兽原本就是世界——既然没有人见过世界的真容,那世界为什么不能是一只眼睛里长着唇舌的兽?
所有的思维都凝固了,嬴政前所未有地听清楚了那些呓语的声音。
一句是,“我的欲望,便在于此吗?”
一句又是,“我将要一统七国吗?”
没有任何人回答他,只有他的声音在回荡,世界的每一只眼睛,都正低吟着他的呓语。
浑身都在痛。
嬴政已经没力气在韩国的王座上坐稳了,他滑倒在地上,在过载的疼痛中,本能地蜷缩起来,控制不住地发抖。
但他还在试图开口,颤抖的牙齿咬伤了嘴唇,又咬伤了舌头,发出来的声音却清晰而稳定,“仓颉作书,以教后嗣。幼子承诏,谨慎敬戒。”
世界立刻响应了他的声音。
那层层叠叠的呓语开始回荡同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