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颉作书——以教后嗣——”
这是《仓颉篇》的第一句话,是记忆里那位始皇帝一统七国之后,下令编纂出来以供天下人的识字课本。
隐藏在这本书中的目的是【书同文】,始皇帝厌倦了七国之中不同的文字,下令普天之下所有人从此都要书写同一种文字。
“幼子承诏——谨慎敬戒——”
从最西之地的秦国,到最东之地的燕国,从最南之国赵,到最北之国楚,此时天下——
西面大山中的犬戎,正围坐在山洞中,烧煮一锅混合了树皮和兔肉的羹。
南美洲茂密的丛林深处,巫师举起毒蘑菇,高唱
非洲大草原上,部落的勇士奔跑着追逐狮子,手上削尖的木棍正高高举起。
伊朗高原上的帕提亚人正建立起他们的安息帝国。
在他们所有人都还来不及意识到的时候,有一句话,正如同流水一般,淌到他们的脑子里。
“仓颉作书——以教后嗣——”
呓语层叠回荡。
“幼子承诏——谨慎敬戒——”
最底层的语言逻辑在这不知厌倦的呓语声中崩溃,而后再重建。
世界反馈回来更多的呓语,来自不同的土地,不同的经纬度,不同肤色和种族的人群。
此时天下,所有人再开口时,他们的口音,都正在接近嬴政方才说出那句话时的口音。
呓语不停息。
他们的口音还会越来越接近嬴政方才说出那句话时的口音。
所谓众口一辞,从前读书时看到这四个字,但在这一刻嬴政才真正理解了这四个的含义。
这是从前那位始皇帝渴望过却终于不可企及的伟业,在车同轨和书同文之后,无论如何也难以达成的——
语同音。
不期然的,嬴政又想到之前他问出口的那句,“我的欲望,便止于此吗?”
这句话是为他自己问的,也是为那位始皇帝问的。
不管他和那位始皇帝之间究竟存在什么关系,他也要承认那是波澜壮阔的一生。
可始皇帝难道就很满意自己这波澜壮阔的一生吗?
别开玩笑了、别瞧不起人了!一统七国算什么,天下还不足够,天下之中还有更多更多的不足够。
秦皇嬴政,他死在东巡途中,驾崩于邢台沙丘。
十三岁的嬴政很难说清楚他的不满足,因为实在太多太多,罄竹难书。一直到死前最后一刻他也没有停下自己的脚步,可这凡人的一生,终究是不足够。
就是因为这样的不足够,所以现在他听见女孩儿的声音,带着湿润的气息,在与他近在咫尺的距离,回答他的话。
“何止,你将得到整个世界呢。”
声音里带着微妙的笑意,又似乎是微妙的恶意。
最后一丝力气也用尽了,嬴政终于再也克制不住,他的手指慢慢从女君手中滑落下来。
世界在他眼前烟消云散,长满眼睛的巨兽重新又隐匿了踪迹,嬴政的视野变得模糊,也可能是在变得清晰。
他看见韩国的宫室,重叠的帷幕,地上已经干结了的血迹,还有渐渐飘散起来的血腥气。
那无穷无尽的呓语还没有停息,永远也不会停息。
耳朵里很乱,脑子里更乱,没办法思考,什么都听不见。但是无所谓了,这都不重要了。
嬴政蜷缩在地上,在女君的脚边,边喘息边笑,停了片刻方才意识到鼻子在淌血,后知后觉地伸手去捂。
血霎时就染红他的手指,又从指缝里渗出来,泅湿了衣袖,留下湿漉漉一片红,空气中微甜的腥气渐渐变得浓郁。
但他竟然在笑,嘴唇被遮住了,笑意就从眼睛里溢出来,平静,柔和,而且心满意足。
林久像个怪物一样站在他面前,咫尺之地,而他正用一种近似于痴迷的眼神看着这只怪物。
他不知道怎么形容那种感觉,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过的……方才那一刹那,怪物握住了他的手。
于是那些日夜折磨着他的不满足短暂的消退了。
他仍然站在一片漆黑之中,未来的黑幕裹住他的眼睛又堵塞他的耳朵,但那一瞬间,他的确得到了短暂的满足。
——
李斯就在这时走了进来。
他遵从嬴政的旨意,把新郑宫中留下来的韩国宗师带过来见嬴政,却没想到自己会见到这样一幕。
嬴政跪在地上……那种姿态称之为跪应该没问题?
问题也确实不在这里,而是在他手上,全是血,他鼻子里在流血,之前咬破的嘴唇和舌头也都在流血,李斯一瞬间想尖叫着喊侍医。
但嬴政的神色阻塞了他的嗓子。
这是他第一次在嬴政脸上看到这种,堪称疯癫的狂热。
这位年轻的秦王总是给人一种压抑的印象,大多数时间他脸上都没有表情,就算是有也很淡,更何况此刻他下半张都被手指挡住了。
可那种狂热就是能够清晰地显现出来,从他大张着的眼睛里,从他专注而流淌着微光的眼神里,也从他指缝间沁出来的鲜。血里。
顺着他注视的方向看去,李斯看见了女君。其实到现在他都不确定这女孩究竟是谁,或者说究竟是什么东西。
或许是此时气氛太怪异了,所以这女孩站在这里也显得怪异了起来。
她穿了一身雪白的衣裙,密密麻麻坠着血红色的丝绦,又挂了密密麻麻的血红色铃铛。
李斯盯着那铃铛看了一会儿,视野有片刻的恍惚,接着忽然看见一只血红色的眼珠,其中又长出乱七八糟的牙齿嘴唇和舌头。
寒意一直从尾椎骨升起来,李斯不敢再看了,他重新转回视线,竭力移动僵硬的舌头,“王上——”
试图以声音打破此刻的岑寂。
——
嬴政也确实听见了他的声音。
李斯在说,已经遵从他的旨意将新郑宫中留下来的宗室都带了过来,韩国公也在其中,没来得及逃跑。
话说到这里的时候,他口中的韩国公也开口向嬴政说话,称之为“秦王”。
嬴政听得很仔细,尽管他没有往那个方向看一眼,尽管他没有在意他们话音里任何一个字。
他听的就只是话音本身。
李斯是楚国人,他入秦不久,说话时还保留着楚地那种从舌根发出浊音的习惯。
韩国公说韩国的官话,这种口音和李斯相似但又不同……嬴政不耐烦再回想这些语言的特点了。
因为从今天开始那都是过去了,已经被埋葬的过去,将来还要再往下填上石头和土的,只会越埋越深,再也不能见天日的过去。
此时韩国公开口,说出来的是秦国的口音。
李斯开口,说出来的也是秦国的口音。
这么说也不太确切,时日尚浅,其实他们这时候讲话,声音里秦国的口音还很淡,但嬴政还是敏锐地分辨出来那一丝痕迹。
秦国的口音,咸阳的口音,嬴政自己的口音。
“仓颉作书——以教后嗣——”
呓语在无知无觉中,在所有人脑子里回荡,在缓慢而不停地碾碎原有的语言逻辑,再重新构建起新的世界。
众口一辞的新世界!
“何止,你将得到这整个世界呢。”那个声音又在他脑子里回荡了。
李斯还在说话,韩国公也还在说话。
但嬴政已经没有在听了,另外一种渴望逐渐填满了他的心脏,他渴望再一次被满足,渴望再一次地靠近。
他打断李斯的话,李斯听见他说,“往后见到女君,就像是见到我一样。”
李斯停顿住了,开始思索我问的好像不是这个问题?
这是在要求我行礼么?
这个时代的读书人都有傲气,之前嬴政对待李斯也称得上礼遇,无缘无故要求李斯向一个女人行礼,是可以称得上折辱的行为。
但李斯迟疑片段,重新向林久行礼,口称“女君”,腰弯得很低,乃是臣下对待君主的礼仪。
然而林久没看他一眼,嬴政也还是没看他一眼。
他仍然专注地看着林久,脑子里乱糟糟的,只是觉得还不足够,还想要更多,还想要更近。
林久仍然向他伸着手,保持着之前的姿态,好像会这样一直向他伸出手。
嬴政的指尖颤了颤,但他已经没有力气抬起哪怕一根手指头了。
所以他稍微动了一下,长发从他颈间倾泻而下,暴露出他后颈到尾椎一列肿起来的针孔,还在缓慢地往外渗血。
他把下巴放在了林久手心上。
第128章 补充汉武番外 上
匿名论坛。历史区。
主题:帝国每一寸疆土都回荡着你的尊名。
1L:你顶戴荣光涉水而来, 裙摆上牵连的风息已经吹过了千年。
……
17L:这种时候就别整这么文艺了,我只想尖叫啊啊啊啊啊!
23L:救命,我到现在还没缓过来, 谁来梳理一下时间线,我先去吸个氧。
26L:我我我我来说!最开始是在博物馆, 存放《烛说》那本书的那个,全球诡异复苏的时候,里面有个刀复苏了。
据说曾经是一位将军的佩刀, 杀的人数不清有几百还是几千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