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够释放出她掠夺能量的本能了。
刘彻从清凉殿中走出来,步履匆匆,所有人都弯腰向他行礼。时值秋冬交季,宫人已经换上了冬日的黑衣,弯腰时衣裾蜿蜒,如同漆黑的蛇尾。
刘彻挥退阿竹,学着林久的样子,也在台阶上坐下,天子赤金的绶带垂落在青石板上。
远远的地方很多人围绕着他们,可此时他们坐在一起,又好像偌大未央宫中只有他们两个人。
林久轻声说,“刘彻,你怎么敢放下我。”
她说的是疑问句,语气却像是陈述句,像是质问可又那么平静,平静得叫人觉得风雨欲来。
刘彻说,“我没有放下您,我也不会放下您。”
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和林久很像,林久不会吐出口中的食物,他也没有选择丢开林久,以此躲避将来或许还会出现的神战。
所谓火中取粟之人,便是如此了。
又一个成就,汉武帝刘彻所做出的一个关乎于一生一世的承诺。这时候他没有抱着林久,可是系统检测机制已经认可了他的【永不放手】。
“我不会放下您的。”刘彻又重复了一遍。
“有时候我看着您觉得像是看到了年少时的我,那时候我想没了皇祖母我就能大展宏图,我没想过要和舅舅和母亲和这么这么多人为敌,也可能是想过的,可是想和做真是两件事情啊。”
卫青从清凉殿中走出来,像他走进去时那样沉静而稳,手中提着刘彻赐下的,无鞘的利刃。
他远远看着那两个挨得很近的身影,默默地看了很久。
年轻的天子膝下没有孩子,可他和神女待在一起的时候,看起来已经像是一个父亲了。
后世史学家谈及汉武一朝,说刘彻在驭人一道上有极端的残暴和独裁倾向。
他向臣子要求绝对的忠诚,于是他手下的重臣几乎全部依附他而起势。他任用这些身家性命由他一言决之的人,建立起了他的宏图。
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一个例子,就是卫青的崛起。
封关内侯,赐承天剑,五十年兵戈从此起,五十年宏图从此拉开大幕,在这五十年的开端,后世又称其为,属于卫青的时代。
而在卫青征战沙场之际,另有人在为刘彻征战朝堂。
元朔二年,卫青二次出征。这一年,刘彻放出了主父偃。
“这不妥,这真的不妥。”系统绝望地喃喃自语。
苍天莽莽,万里碧草,林久站在一望无际的草场上,当然不会理会系统,而是专心致志地在观察不远处驻扎于此的汉军。
这是刘彻第二次发动对匈奴的征伐,军队带上了满满的红薯,不过当然不可能带上神女,尤其这支军队的将领是李广。
林久是偷跑出来的,也不算是偷跑,刘彻又不能管束她,有时候她消失几天,刘彻也不会多说什么。
就像这次,她换上了【魂兮归来】套装,抓着一只掠过未央宫的鸟的尾羽,一路换乘麻雀、大雁和苍鹰,最终抵达终点站,李广。
李广觉得今天好像不太对劲。
这种感觉其实也不奇怪,李广已经习惯了,自从在战功上输给卫青之后,他就觉得这个世界哪哪都不对劲,天上下雨都好像是绿色的。
可是今天格外不对劲。
因为他好像听见一匹马在说话哎?
第73章 越人歌03
马夫跟在李广身后, 行走在马匹、石槽和马料之间。
李广缓慢地环视着他的战马们,系在腰间的剑鞘随着他行走的步伐,拍打在他的裙甲上, 发出金戈交鸣一般使人胆寒的声音。
一匹老马舔着石槽里的豆饼,吧唧吧唧, 吧唧吧唧。
李广停住了脚步。
马夫诚惶诚恐地弯下腰,等待着李将军的军令。
他是最普通不过的马夫,平时很难见到李广这样位高的将军, 只是近来李将军忽然时常往马棚跑, 而且往往不带侍从,而是带着一个侍候战马的马夫。
隐约流传有一些风声, 说是新近封侯的那位卫将军便有这样的习惯, 或许也正是因为卫将军马夫出身,对战马了如指掌,因此才能创下那样辉煌的战绩。
马夫没见过那位传说中养马出身的卫侯,却觉得李将军真是他有生之年所见最威武的大人物,他悄悄抬起眼睛看李将军的背影, 看见魁梧的肩膀和有力的臂膀,披甲的身影, 便如同天神在世。
也只有这样天神一般勇猛的将军方才敢于带领大汉儿郎走进匈奴的草原吧,李将军的威名, 便是匈奴人听了, 也是闻风丧胆。
天神一般威武的李将军猛然转过身,马夫悚然而惊, 这里没有敌人, 可将军环顾四周的眼神却如同钢刀一般,泛着斫骨的寒意。
“你——”李将军缓缓开口。
马夫只觉得李将军开口的威势也有如天神, 他的眼神和他的话音全部覆压下来,压得马夫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却自动自发地昂首挺胸,握住马鞭的手收紧了,手背上的青筋条条绽起。
他只是个马夫,在李广的威势面前,却肃穆得像是等待军令的军队。
然后他听到这句完整的话,李广对他说,“——有没有听见这匹马在骂我?”
马夫慢慢睁大了眼睛,他觉得自己好像被马踩了一蹄子,又觉得自己好像一瞬苍老,所以耳聋眼花。
“好像,好像没有吧。”马夫结结巴巴地说,边说边下意识看了那匹老马一眼。
那匹老马也正抬眼看他,眼睛大而湿润,如同会说话。
马夫一时又觉得混乱了,他有点想笑,因为马怎么会说话呢。但他不敢笑,他也不敢揣测李将军的心思,可李将军怎么会说出这种话呢。
可他看着那匹马的眼睛,又觉得有点奇怪,是哪里奇怪呢。
马夫忽然打了一个寒颤,他意识到自己为什么觉得奇怪了,那对大而湿润的马眼睛没有看他,而是在看着李将军。
不知何时李广已经默默转了回去,他和那匹马对视,一人一马之间弥漫的神秘氛围使马夫不由自主闭上了嘴。
一匹马是不会说话,可一匹马难道会这样长久地与人对视吗?
莫非李将军乃天命之子,乌鸦见了他会白头,老马见了他会开口?
马夫陷入深刻的自我怀疑。
直到李广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索,“给这匹马再添两把豆料。”
“啊,是,是。”马夫一愣,忙不迭地应了下来,边添草料边不过脑子地问了一句,“是这匹马跟将军说他想再多要两把豆料吗?”
没有声音,一时死寂。
马夫添草料的手忽然顿住了。
他不敢抬头,因此也就看不见李广精彩的脸色。
老马在吃新添的豆料,吧唧吧唧,吧唧吧唧。
李广冷冷地看了马夫一眼,说,“不要胡思乱想。”
顿了顿,像是说给自己听,李广又追加了一句,“马,就是马,怎么可能会说话。”
说罢他大步走出了马棚,将马夫和那匹老马一起抛在了身后。
无人能看到,马棚顶上,长长的裙裾在风中荡漾。
系统有点不太明白,李广走得这么干脆,看起来并没有上钩的意思,为什么林久还在这里待着。
放到从前他早就该质疑林久了,但现在他莫名地就是说不出话。
林久从来没因为他出言不逊而对他做出什么惩罚,可他就是会害怕,是因为被林久吃掉所以害怕?是因为被改造成外接大脑,所以害怕?
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
可能还是因为,林久现在丧失理智,只余留本能。系统其实不很懂她这种人的本能是什么样子的,也看不清楚,隐隐约约的,如同凝视黑洞。
系统不敢挑战她的本能。
而且他心里总觉得,哪怕是到了如此境地,哪怕林久通常什么都不做,也不思考,他这个外接大脑绝大部分时间都如同摆设一般。
但此间大局,依然尽在林久掌控之中。
她的神女高位,依然坐得稳稳当当。
便如此时,李广虽然回去了,但系统莫名地笃定,李广还会回来,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因为回来是林久安放在李广这个人身上的宿命。
凡人岂可反抗神女织造的宿命,哪怕他自己甚至都还对这宿命一无所觉。
是夜,李广果然再一次站在了这匹老马面前。
豆料已经吃完了,老马在舔石槽,吧唧吧唧,吧唧吧唧。
李广围着老马转了一圈,他总觉得这匹老马在骂他,但就是听不清楚他究竟在说什么,直觉告诉他,他缺少了一样东西,有了那样东西他就能真正听懂这匹马的话。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有一样东西一直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渐渐地他眼前只看得见那样东西。
鬼使神差的,在这个寂静的黑夜,李广忽然抬手,一把抓住了这匹老马的耳朵。
他今夜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披了甲带了剑背了弓,不管这只马背后有什么蹊跷,他都决心要解决这头动摇军心的妖物。
当然,这会有危险,但李广自认出身将门,祖上乃是为秦皇征战的李信,他可能会死在这头妖物面前,或者断一条胳膊,断一只腿。
李广见过无数那样的伤兵和死兵,战场上最不缺的就是千奇百怪的惨象。
然而他若是怕死的人,则根本不会踏上战场。
所以他抬手就抓住了老马的耳朵,白日他没有直接戳破这妖物的真面貌,是因为他身边还有个马夫,他不能让这种事流传出去,那时候动摇的就不只是他一个人的军心了。
而现在这里只有他一个人,他夜半孤身,披甲执锐,是为诛妖而来,纵死不退!
可在被他抓住耳朵之后,老马只是从石槽里抬起头,安静地看向李广。
李广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
老马的眼睛大而温润,湿漉漉地看着他。
李广被看得有点尴尬,默默收回手。
但他忘了他手里还抓着马耳朵,于是马耳朵被抓在他手里,和他的手一起收了回去。
是说,马耳朵被他抓掉了。
掉了。
了。
李广目瞪口呆地看着被自己抓在手里的马耳朵,又看了看安静地看着他的老马。
出现了意外,虽然不是他以为的意外。老马没有长出尖牙利齿,也没有变成鬼怪,更没有让他受伤和死亡,但这种情况,好像也不是很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