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了耳朵的老马用一个光秃秃的马头看着他。
李广脑子里忽然冒出来一个匪夷所思的猜测,他觉得这匹老马好像在暗示他?
被他抓在手里的马耳朵没有血肉的质感,也没有流血,摸起来更像是用马毛和棉花做出来的一种装饰品,就像是女子顶在头上的那种装饰。
再一次鬼使神差的,李广摘下头盔,两手一手抓着一个马耳朵,放到了自己头顶上。
一种奇怪的感觉从头顶上传了下来,说不上来,但是不疼,也不痒。
李广试探着放开手,马耳朵没有掉下来,而是严丝合缝地长在了他头顶上,就像是原本就长在那里一样。
他这次清晰地听到老马在说,“你好,李将军,听得到吗?”
李广的世界观遭受巨大冲击,恍恍惚惚地说,“你好,马将军,听得到吗?”
老马说,“听得到的。”
李广看着老马,一人一马四目相对,李广只觉得迷惑,恍惚,我是谁我在哪?
老马舒了一口气,似乎是在庆幸终于能交流了。
李广持续恍惚,他已经不想去思考自己为什么能从马脸上看出表情这回事了,毕竟马已经在他面前张嘴说话了。
一头似乎在骂人的马……和一头会说“你好李将军”的马,对人造成的完全是两种冲击。
老马脸上露出一种委屈、愤怒、不满,又有点像是撒娇的表情,“李将军,首先,我感谢你白天时候给我添的两把豆料。但你怎么能说我骂你呢,这不是凭空污马清白吗!”
“我听着你像是在骂我。”李广精神状态不太清醒地说。
“你听错了。”老马说,“我只是在说:李将军要不还是回去吧,你就不是打仗的那块材料,努力努力白努力,回去越晚丢人越狠。
月光照彻,亮得像灯,开天辟地第一个兽耳娘,啊不,兽耳郎,李广站在今宵如灯一般的月光下,嘴角微微抽搐,眼角也微微抽搐,看起来随时会抽出剑给眼前这匹马来个血溅五步。
——
马棚顶上,系统的嘴角和眼角也在不停地抽搐。他这种状况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如果说在场有谁比李广精神状态还要失常,那就是系统了。
兽耳郎李广对他造成的精神冲击,约等于“你好李将军”和“努力努力白努力”加在一起对李广的精神冲击。
【越人歌】这个套装原本是没有这么离谱的,这个套装现在的外在表现形式是两只马耳朵,但在此之前【越人歌】只是一条平平无奇的裙子。
想到这里系统不能不想起他之前苦口婆心地反复对林久说,“李广将军是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你让他穿裙子这真的不合适。”
林久难得一次听进了他的话,额外多花了一点能量,把【越人歌】从裙子改造成了两只马耳朵。
这两只马耳朵看起来还有点眼熟,想必林久在改造过程中参考了前世动漫或者漫展或者不知道什么地方,会出现的那种,戴在美少女们头上的马耳朵。
“李将军,我对不起你啊。”系统以这辈子从未有过的痛心疾首……和幸灾乐祸的语气,如是说道。
第74章 越人歌04
“劳驾, 能再给我添一把豆料吗?”老马的声音打破了月光下的一地死寂。
李广默默地抓了一把豆料洒在石槽里,又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忽然转身要走。
正在吃豆的老马顿时惊了, “将军,你这是要去哪里?”
李广顿住脚步, 冷冷道,“自然是回营房歇息。”
老马愣住了,顿了顿, 也顾不上吃豆子了, “我曾听闻凡人中流传有天启一说,是说遇到奇怪的事情, 实则是上天在借此发出启示。我身为一匹马而能开口言人语, 想必也算是天启的一种了吧。将军有如此奇遇,竟连我一句话也不愿意听吗?”
李广沉默片刻,开口道,“不必了,我已经知道你要说什么了。”
说着就又要走。
老马叹了一口气说, “既然知道我要说什么,为什么不肯考虑一下呢?将军且听我一句劝吧, 这片战场并不适合你,这是天命, 凡人是不能忤逆天命的。”
李广的背影停住了, 片刻之后,他回转身, 走到老马面前, 冷酷地注视着那对马眼睛,“你口口声声说天命, 难道天命说我不如卫青?”
老马与他对视,湿漉漉的马眼睛里流露出哀伤的情绪,“将军还不懂吗?与卫侯相比,将军的缰绳是握在自己手中的啊。”
李广这次连话也懒得再说,转身就要走。
“将军既然不信我的话,那为何又深夜独自来见我?为何不杀了我?将军心中便不曾有过片刻的犹疑吗?”老马在他身后不甘地叫喊。
夜风寒凉,李广转身又走回来,老马眼睛里迸发出片刻的喜悦。
但李广只是从自己头上用力拽下来那对马耳朵,将之又扣回到那匹马头上,“我若有过迟疑,自幼就不会习射,及长就不会踏上沙场。”
他拽下来那对耳朵时用的力气太大了,有血从他额头上流下来,但他全然不顾,转身大踏步往外走,声音起先还很清晰,但很快就变得遥远而模糊,“我不杀你,是因为你年轻时就在军中为我效力,而如今你已经是一匹老马。”
“我将赡养你的残年,但我现在没时间听你说话,姑且先留着你那些话,等我从战场上回来吧,等你要称我为侯爷的那一天。”
老马在他身后徒然的嘶鸣,而李广对此全然不顾,他摘掉了那对马耳朵,放弃了天启,已经听不懂老马在说什么,也一直不曾回头。
但就在此时,一声轻笑从李广耳边掠过,轻得像是一片羽毛。
李广猛然回头。
风吹起他的鬓发,他的铁甲折射着月光,映出一线凄冷的寒光。
他看不见,就在马棚上,那声轻笑传来的方向。
神女着黑红两色的裙裳,在月光下俯瞰、发笑。
系统静默地看着她,不敢发出分毫声息。
——
林久回到未央宫时已经是后半夜,清凉殿中灯火仍未熄灭,刘彻在其中据案书写。
实则在发生那件事情之后,清凉殿应当被封禁,被加上重重的门和锁从此荒废。
这毕竟是一座浸过血的宫殿,即便现在已经干干净净,可贵人拖着衣裾行在其中时,难道不会错觉脚底依然踩在那天的血泊和眼珠之间么。
但在侍女阿竹试图引着林久前往另一座宫殿时,林久没有跟在她身后,而是自顾自地走向了清凉殿。
这件事情其实很好理解,以林久现在的状态,她当然不会因为住在哪里这种小事而浪费宝贵的思考资源,但如果完全不思考,那她就只能依照身体惯性行事。
所以她径直往一直居住的清凉殿走。
刘彻当时和林久对视了一下,就示意余人不必多管这件事情。
此后他仍然前来清凉殿见林久,而面色不改,从容得一如既往。
阿竹不在,大约是被刘彻屏退了。
林久走到刘彻身边坐下,安安静静的,不发出声音,像是在思考一些事情。
不明真相的人或许会觉得她这模样高深莫测,但在系统看来,只是呆滞而已。
就像是完成指令的机器人,在没有新的指令下达的时候,进入待机状态。
刘彻整理手中一叠白纸,似乎是不经意开口,“卫青的战报已经传回了长安。”
林久不应声。
刘彻继续说,“从前我用竹简处理政事,现在我用这种轻薄的白纸,纸上写着,出征之际带了多少的粟米和多少的红薯以做军粮……有时候我觉得神女一直在我身边,从未离开。这是因为我一直在蒙受您的神恩吗?”
他声音里有一种强自压抑的情感,使人难以分辨那究竟是什么。
林久没有给他任何反应。
过了一会儿,刘彻忽然说,“今天是我二十四岁的寿辰。”
他话音落下,清凉殿中一时没有别的声音,只听见晚风在殿外呼啸而过,猎猎有声。
“这一年是元光二年,我登基的第八个年头,其实没有人在意我多少岁,我自己也不是很在意。”刘彻絮絮地说着,今夜他的话多到反常,琐碎但又真诚。
“元光二年。”他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念到元光两个字的时候,咬字很重。
“这是我定下的年号,因见长星经天,故而改元元光。天地的时序都由我命名,那我为什么还在意今夕何年……只是在今夜想起了很久之前,我还是个小孩的时候。”
“真的已经过去了很多年,如今我在神女身边,身量已经比神女高出这么多。看见神女这么多年容颜不改,会想到古书上说,万古长青。”刘彻笑了笑,他也不看林久,只是自顾自地微笑和讲话。
林久不回应,他似乎也并不在意。
又是片刻的沉默,刘彻忽然说,“我有时候会猜想,神女对卫青的瞩目,是因为也像我一样坚信,他能为您带来远处的荣光。”
“可在我提起他送来的战报时,神女又毫不在意。这是因为神女已经看过他在漠北征战的景象了吗。在离开的这些时间里,神女的足迹是否远到漠北,远到卫青身边。”
话说到这里,刘彻有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但一直到最后,他也没能等来林久的回应。
“我知道您不会回应我,”刘彻轻声说,“卫青向我说神战,是神与神之间的战争,截断了神与人之间的对话吗。”
“是匈奴的神,把我们的神女变成了现在的模样吗。”
话说到这里,刘彻声音里那股情绪几乎已经压抑不住。他每一句都是问句,但他每一句都不带有丝毫疑问的语气。
而是只有笃定。
“神女杀死了匈奴的神,”刘彻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像是要一直咬出血气,“那我们就会杀死匈奴的人,每一个人。”
“到如今我才真正理解神女需要的祭品是什么,这整个匈奴,将成为我献给您的第一项祭品。”
在说这句话时,刘彻猛地推了一把书案,桌角摩擦在地砖上,发出刺耳的响声。
刘彻就在这书案移开而形成的狭小空间里转身,面对着林久,“您会拥有取之不尽的祭品,这是我的承诺。”
被今天刘彻的反常吓到,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系统被迫开口播报,“恭喜您打出成就【山盟海誓】,汉武帝刘彻在二十四岁这一年,向您许下一生的誓言。”
清凉殿外的夜风呼啸而过,今夜的言辞出口就散在风里,千秋之后,不为人所知。
系统忽然生出一种叹气的冲动,他看着刘彻年轻的面孔,看他一无所知又意气风发地对林久说,“等到那时,我想向神女求恩赏……我想要神女那条能使日出未央、在夜如昼的衣裙。”
日出未央,在夜如昼……千门万户,夜朝长安。
系统恍惚记起来,那是林久与刘邦一起赴汉宫夜宴时穿着的衣裙,那衣裳叫【持金杯的圣女】。
就在此时,若隐若现之间,系统觉得自己似乎抓住了什么东西,但又懵懵懂懂,分辨不清。
两千年以后,纵然史海沉钧、夙兴夜寐,也再没有史学家能从浩如烟海的史册中,翻出这一夜清凉殿中这些出口就散进风里的言辞。
那时他们谈及元光年间,最津津乐道的一个话题、一个名字,是卫青。
元光元年,领万骑出漠北,直击龙城。
元光二年,领三万骑出雁门,俘虏匈奴千余人,全甲兵而还,封长平侯。
元光四年,夺河套,元光六年,重挫右贤王,俘虏过万,拜大将军,封万户食邑。
元光六年的冬天,大将军长平侯卫青还朝,皇帝改年号元朔,在未央宫中为这位此时朝中最炙手可热的新贵设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