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皇爷爷那样强硬的君主要挨骂,换了父皇这样软弱的君主也要挨骂,究竟怎样完美的君主才能让臣子满意?
隆庆忽然说道:“腾祥,去,把这个石星给朕拿了来。”
“遵旨!”腾祥掌管着东厂,小人得志一般领命而去。
石星这个名字朱翊钧记得,之前赶走高拱就有他的一份功劳——他应该是徐阶的人,说不得这封奏章也是徐阶的意思。
朱翊钧放下奏折,食指在封面上敲了敲。自己要是此时站出来,为石星求情,说不得惹他父皇更生气。
但是,看他父皇现在大动肝火的模样,再加上两个太监在旁边煽风点火,看腾祥走出去那个气势,石星怕是要被活活打死了。
朱翊钧跑过去,挤开陈洪。他是个习武之人,力气大得惊人,陈洪被他撞得一个趔趄。
人家是皇太子,陈洪敢怒不敢言,只得忍气吞声的推开。
朱翊钧依偎在隆庆身边,小手一下一下轻抚他的胸膛:“父皇不要生气了,气坏了钧儿要心疼的。”
“这个石星,惹我父皇生气,该打!”
他两句话
,抵得过太监在旁边说一百句。隆庆
听到小心肝儿心疼他,气也消了一些。
不一会儿,内阁听到隆庆要处置石星的消息,全都赶来面圣。
徐阶为石星说情,并且让隆庆收回游幸南海子的想法,留在宫中,主持朝政。
李春芳和赵贞吉作为他的学生,自然跟他站在同一阵线。陈以勤作为隆庆的老师,虽然也想劝谏两句,但也知道不要在他的气头上顶撞他。
张居正站在最后,不发一言,甚至用眼神暗示过朱翊钧,让他不要说话。
隆庆听到徐阶的话,刚才消下去的火气,“腾”地一下又起来了。
石星还在火上浇油,在御前跪得笔直:“若君父无道,劝谏乃是臣子的本分,陛下若要降罪,臣甘愿受罚。”
朱翊钧觉得,他就是来故意讨打的。不仅讨打,还找死。
皇帝碍于舆论,虽然不会直接砍了言官的脑袋,但廷杖也是能打死人的,尤其这个执法权还掌握在腾祥手里。
石星那封奏疏,就差点名骂陈洪和腾祥,腾祥又怎会饶了他。
“大胆!”
隆庆还未开口,朱翊钧先气势汹汹的站了出来:“石星!”他把那封奏折扔到石星跟前,“你捕风捉影,搬弄是非,还口出狂言,目无君主,可否之罪!”
他忽然站出来,在场所有人都向他投去目光。
小家伙咬着牙,紧握拳头,看得出来很生气:“我不许你欺负我父皇。把他拖出去,廷杖二十……不,廷杖三十!”
“!!!”
这个“廷杖三十”一出口,在场所有人都明白了他的用意——皇太子这是要救石星一命。
徐阶见好就收,闭了嘴,不再多言。
陈洪和腾祥却很不服气,两个人一同站出来:“陛下……”
隆庆一抬手,打断他俩:“就按太子说的办。”
腾祥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就算廷杖三十,他也有办法把这个石星得灵魂出窍,正要把人带出去的时候,又听朱翊钧说道:“大伴,你去盯着,要狠狠地打。”
腾祥立刻说道:“殿下,此乃东厂职责。”
朱翊钧说:“昨日有封奏疏,山东道监察御史陈瓒举荐戚继光回京师协理戎政。父皇说要与内阁商议之后再做决断。现在诸位阁老都在,你去把折子找来。”
腾祥把牙都要碎了,只看向隆庆,求皇上做主。隆庆给他使了个眼色:“去拿。”
“遵旨。”腾祥只得去了。
隆庆
又看了徐阶一眼,“巡幸南海子的事就定在下月初五。”
“……”
隆庆没再追究石星的事情,但巡幸南海子的事情他也不打算妥协。
他毕竟是皇帝,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徐阶也不好再坚持。随即和皇帝各让一步,巡幸南海子可以,但行程只有两日,不能再多了。皇太子和内阁伴驾,后宫的娘娘们就不要舟车劳顿了。
众人退下之后,只有朱翊钧一直陪在隆庆身旁。隆庆不说话,他也一声不吭,父子俩就这么相对无言的呆了许久。
隆庆问他:“钧儿是要饶那石星一命。”
朱翊钧却说:“我只是不想遂了他的愿,也不想遂了其他人的愿。还有……我也不想父皇后悔。”
“怎么说?”
“打死他,就是成全了他刚正不阿,敢于直谏的名声,传出去,别人会说我的父皇不好,我不爱听。”
徐阶没有做过朱翊钧的老师,但这么多年,朱翊钧也没少从他身上学习处世之道。
隆庆一把搂住儿子,他的日子过得太难了,别人都不了解他,大臣们想方设法的欺负他,只有儿子是真心待他。
朱翊钧也回抱着父皇,他知道这些大臣个个老而弥坚,与他们周旋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他皇爷爷尚且艰难,更何况是他的父皇。
还有那群太监,在他皇爷爷面前听话又老实,却欺负他父皇性子软,暗地里煽风点火,挑拨是非,只会怂恿父皇和大臣对立。
第二日,张居正来给朱翊钧上课,讲完了当日课程,朱翊钧向他说出了自己心中的矛盾与困惑。
第112章 “张先生,内阁今……
“张先生,内阁今日也有许多事情等着你处理吗?”
张居正点点头:“是。”
两京十三省,每日有那么多活儿要干,你爹不干,那就只能内阁来干。
朱翊钧又问:“什么事?”
张居正笑道:“戚继光调回京师协理戎政,这不是殿下昨日在雍肃殿提出来的吗?”
朱翊钧嘟了嘟嘴,笑道:“依先生的意思,是我的人错咯!”
张居正看着他,宠溺的笑了笑:“没有,殿下年纪虽小却有远虑,是大明之福。”
朱翊钧拉着他的手:“那是先生教的好。”
听到这话,张居正眉开眼笑,语气愈发温柔,是几个亲儿子都没听过的那种:“是殿下天资不凡。”
朱翊钧站起来,拉着他往外走:“张先生,我们出去走走吧。”
二人来到清宁宫后的花园,走了一段朱翊钧才说道:“近来,我心中总有一些困惑,想请教先生。”
张居正感觉到了他有话要说,想来也和昨日的事情有关:“殿下请讲。”
朱翊钧想了想:“先问一个简单的吧。父皇要游幸南海子,让我留下来监国,我说我也想去。”
“可百官担心父皇玩好之心日盛,与国无溢,那……是不是我也不该有跟着去的想法,毕竟我也是想跟着父皇去玩,我还想带上熔金呢。”
“没有,”张居正不假思索的说道,“殿下现在正是贪玩的年纪,殿下懂得自省,也能自律,已经胜过许多同龄人。”
说出这话,他自己也略感意外。
朱翊钧又问:“那先生认为,昨日我该救下石星吗?”
“……”
张居正愣了片刻,才说道:“殿下仁厚,这是做臣子的服气。”
“可我怎么记得,先生当时给我使眼色来着。”
张居正诧异道:“有吗?”
朱翊钧十分肯定:“有!”
“唉!”张居正轻轻摇头,“对殿下而言,现在最重要的是读书。”
朱翊钧笑道:“先生觉得我现在书读得还不够好?”
他的读书的进度已经够快了,别看他年纪小,《四书》已经读完,《尚书》也学得差不多了。若是参加科举,考个秀才绰绰有余。
张居正没接他的话,却问道:“昨日,殿下为何要出手救下石星?”
朱翊钧说道:“在内阁几位大臣来到雍肃殿之前,我听到陈洪和腾祥对我父皇说,要将石星廷杖八十。就他那个小身板,再加上腾祥一定会泄私愤,廷杖八十,那就活活将他打死了。”
“虽然他有错,但罪不至死。打他三十下,让我父皇消消气,也能给他一些教训,但又不至于打死他。”
张居正又问道:“殿下认为石星有罪?”
朱翊钧咬了咬下唇,才说道:“许多时候,我也觉得这些言官该打。”
这话令张居正颇为意外:“为何?”
朱翊钧说:“他们说话并不真诚。”
“何以见得。”
“无论是弹劾大臣,还是劝谏皇上。他们的奏疏都带着强烈的目的。从一件小事开始,牵扯出一系列大事,最后指向某一个人。”
“昨晚,我休息李将军教我的内功心法,却总是静不下心来,有一个问题总在困扰着我。”
张居正问:“什么问题?”
“古往今来,有完美的君主吗?”
“周武王、汉文帝、唐太宗……他们就没有缺点吗?皇帝被称作天子,又不是真的从天而降,就算真是天上的神仙,也未见得完美。”
“没有哪个人经得住被几十个人时刻拿着放大镜审视,发现一点错误,就无限放大,对他进行口诛笔伐。”
“可我觉得,这么做非但不能帮君主正视错误,只会激怒他,把劝谏的言官打一顿。”
“或许言官们的目的,就只是想挨顿打吧,毕竟他们说的那些,自己也未必做得到。”
“殿下,”张居正严肃道,“自古以来,只有奸佞才会对君主巧言令色。”
“自古以来,应该也没人喜欢天天被人骂吧。”朱翊钧拉着他的手,“我也想先生每天都夸我呀,先生每次夸奖我,我都要开心好久。”
张居正看着他,满眼柔情:“殿下做得好,自然要夸。”
“唉!”朱翊钧竟然叹了口气,“其实我也知道,许多时候,我父皇做得不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