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只能委婉的表示:“殿下学业繁重,又要读书,又要习武练剑,希望有一个独立的地方。”
这话说说得隐晦,但皇后聪明,也听出了端倪,对隆庆近来的行为也有些耳闻,但她也没有办法。后宫忽然塞进这么多人,就够她忙碌的,还有两个小崽子需要她照顾,她也无暇去管皇上宠信谁。
隆庆前三十年过得十分委屈,如履薄冰走到今天,还是要受到内阁的牵制和打压,还有一群大臣隔三差五写个折子来骂他。要他像他爹一样雷霆手腕,和内阁斗得天翻地覆,他又没那个本事,只能纵情声色,来宣泄心中的憋屈。
说起来,他日日念着的也并非老婆孩子,更不是后宫那些美人儿,而是他的高先生。
高拱才是他的精神支柱,心灵港湾,给予他最多安慰和安全感的人。
清宁宫并不是一座单一的宫殿,而是一组建筑群。门前有筒子河,一直流向宫外。
清宁宫前有三道门,分别是徽音门,麟趾门和慈庆门。清宁宫的主殿名为奉宸殿,殿前有开阔的广场,旁边还种着几颗海棠树。
乾清宫没有树,这儿有树,朱翊钧对此非常满意,他还是更喜欢在树下练功。尤其现在正是海棠花盛开的季节,木棍携着内劲扫过,粉色花瓣簌簌落下,少年身姿舒展,穿梭于花瓣雨中,美得像幅画儿一样。
李良钦立在树下,一边捋着胡须,一边满意的点头。这是他遇到过的,天资最高的徒弟,再这么练下去,他就该告老还乡了。
为了方便下午缠着徐渭学这学那,朱翊钧把练武的时间改到了早上。天不亮就起来,练完正好太阳也出来了。沐浴更衣再用个早膳,就准备去文华殿上课了。
朱翊钧向李良钦抱拳道,笑道:“李将军先去休息,一会儿我们一起用早膳。”
清宁宫内地方大得很,有个小花园,还有个亭子叫荐香亭。朱翊钧专门让人腾出一间厢房,给两位师傅休息用。
他转过身来,正要去沐浴更衣,远远地看见一行人走进徽音门,为首的正是锦衣卫指挥使朱希孝。
他竟是带了一队锦衣卫来到清宁宫。
朱翊钧站在原地,等朱希孝走近了,给他行了礼才问道:“朱大人,我不是犯什么错了吧,这是要抓我去诏狱吗?”
他冲朱希孝笑得一脸天真无邪:“正好,我还没去过呢?”
朱希孝险些被他这话吓死,将皇太子下诏狱,那得犯多大个错?
再说了,无论是先皇还是今上,都将他视作手心里的宝贝疙瘩,就算犯了天大的错,那也不是不能原谅。
“殿下说笑了,”朱希孝清了清嗓子,缓解尴尬,“皇上还是放心不下殿下独居东宫,吩咐臣调派一队锦衣卫,加强清宁宫的守卫。”
“噢~”朱翊钧歪头,不怀好意看向他的身后,忽然身影一闪,就从他身侧略了过去,手中木棍一扫,攻向为首一人,“那让我来试试这位大汉将军功夫如何?”
那人正是陆绎。
一旁的刘守有赶紧招呼兄弟们散开,腾地方,看热闹。
朱翊钧年纪不大,身材比起陆绎自然也相去甚远。但他有他的优势,并且他很明白自己的优势,将灵活的身形发挥到了极致。
陆绎是个坦坦荡荡的君子,必不会以大欺小,与他过招,并不拔刀,而是赤手空拳跟他打。
朱翊钧的动作奇快,敏捷的在陆绎周围穿梭,依靠手中的木棍,甚至还占了些便宜。
刘守有在一旁笑道:“陆与成,你打不过他,拔刀吧。”
朱希孝瞪了他一眼,刘守有差点忘了,旁边还有领导,赶紧闭了嘴。
朱翊钧毕竟是个孩子,体能上差了点,缠斗下去,他只会因为体力不支而败下阵来。
于是,小家伙手中木棍一挑,作势挥向陆绎左肩,故意露出左边一大片破绽,等着陆绎来攻,他再依靠灵活的身形,闪到他的身后……
他脑子里把两个人接下来如何出招都已经推演出来,然而,陆绎却上前一步,弯腰,一把将他扛在了肩上。
“诶诶!”朱翊钧挥舞着手中木棍,“这是什么招式?也太厉害了吧!”
刘守有说:“打不过,只得耍赖。”
陆绎挑了挑眉,没说话。在朱希孝斥责的目光下,又赶紧把朱翊钧放了下来,还替他整理了一下衣袍。
朱翊钧自己扶了扶发冠,木棍一收:“等着!我让我师傅来跟你打。”
师傅已经到花园喝茶去了。
朱希孝任务完成,把人留下就走了,身下的布防由陆绎安排。
朱翊钧看到陆绎和刘守有高兴极了:“这么说,以后,你俩就是我的人了。”
陆绎道:“我们奉皇上之命,来保护殿下安全。”
“太好了,我每天都能找你们切磋。”
刘守有笑道:“不止我们俩,是我们这一个班。”
在朱翊钧身边贴身护卫的除了陆绎和刘守有,还多了两个,一个是陆绎的弟弟陆彩,另一个叫骆思恭,他俩都是二十左右的年纪,工夫却很不错。
刚搬到清宁宫这一两个月,朱翊钧十分惦记隆庆,隔三差五就要去乾清宫,要么陪着他批阅奏章,要么陪他用膳。
后来,渐渐地他发现,随着隆庆和徐阶的关系日渐紧张,对政务也愈发不上心。也不知道是不是晚上休息不好,总显得没有精神。
身为皇帝,隆庆总是被内阁打压,于是,便愈发宠信身边的太监,尤其是司礼监掌印太监陈洪。
这一日,朱翊钧来到雍肃殿,还没走进屋,就听到里面传来阵阵笑声,进去一看,陈洪正弯着腰贴在隆庆耳边说着什么,那谄媚的神情,朱翊钧从未见过。
他以前在世宗跟前敢逾矩,早就被拖出去打死了。
朱翊钧站在大殿中央,目光落到他的身上,陈洪仿佛感受到了什么,立刻闭了嘴。
隆庆看到儿子,心情格外愉悦,吩咐陈洪退下,又朝朱翊钧招了招手:“钧儿,来,到父皇身边来。”
陈洪退下的时候,从朱翊钧身边走过,接触到他的目光,又赶紧低下了头去。
皇上的目光都不曾让他如此害怕,而皇太子的目光,却没来由的让他想起先帝。
隆庆关心了朱翊钧的课业,朱翊钧把最近学的文章背给他听,还写了字给他看。
隆庆的字未必有他写的好,看到儿子这么优秀,心中也很是宽慰。他幼年时候没有得到的,总想着弥补给自己的儿子。
隆庆说道:“今日叫你来,是有事想和你说。”
朱翊钧放了比:“什么事呀?”
“朕想着出宫走走,你作为皇太子,留在宫中监国好不好?”
“不好!”朱翊钧才不在乎这是不是抗旨,不假思索的拒绝了他爹。
隆庆一愣,问道:“钧儿也认为父皇不该出宫吗?”
“嗯~~”朱翊钧摇头,“我觉得父皇应该带上我,我也想出宫去走走。”
“……”
隆庆有“出宫走走”这个想法不是一日两日,他之前就和徐阶提过一次,被徐阶否了。
这几日,天气热起来,他在紫禁城呆不住,又萌生了外出巡幸的想法。
身边的太监想尽办法讨他欢心,便告诉他南海子这个季节如何杨柳依依、荷风袭人,若是建造一艘龙凤舰,泛舟湖上,美人作伴,精致无穷。
听得隆庆心醉神往,恨不得立刻就让太监去准备。
他本想着名义上让朱翊钧这个皇太子监国,实际政事都由内阁处理。自己带上新封的几位美人儿,到南海子去避暑。
不过,既然朱翊钧也想去,那就带上他一起。
反正他儿子的要求,他很少能拒绝。
计划很完美,但这件事却引发了隆庆和内阁最激烈的一场冲突。
第111章 隆庆要巡幸南海子……
隆庆要巡幸南海子的计划传到内阁,立刻遭到了以徐阶为首的大臣们的极力反对。他们反复上疏劝谏,担心皇上玩物丧志,被太监所蒙蔽,荒废朝政。
在徐阶心里,荒废朝政可以,大不了内阁这帮老头儿辛苦一点,把活儿都干了。皇上就老老实实在宫里呆着,出宫找刺激,想都不要想。
内阁已经够忙了,皇上不帮忙就算了,还总是添乱。
阻止隆庆巡幸南海子的奏疏一本一本送上来,反倒激起了他的逆反心理,但仍是隐忍着,不愿与内阁正面冲突,只催促太监抓紧安排。
这一日,朱翊钧在雍肃殿帮隆庆批阅奏章。隆庆连着好几日都没有处理,御案上的奏折,堆得像小山。
朱翊钧拉着隆庆一起看,他看完两本,他爹才能看完一本。
隆庆让太监去准备了些点心,不一会儿点心端上来,扑面而来的奶香味,是朱翊钧喜欢的桂花芋泥乳。
小家伙在甜点和奏章之间犹豫片刻,还是选择了后者,伸出手,正要拿起下一本,却被隆庆抢先一步拿走了:“去休息一下,用些点心。”
朱翊钧歪着头看他,笑道:“父皇不和我一起吃点心吗?”
“那……父皇和你一起?”
隆庆正要放下奏章,却听他儿子说道:“好,那我等着父皇看完这本。”
“……”
有这小家伙在,想偷个懒也不行。隆庆只好翻开手中那本已经拿起来的奏章,没滋没味的看了起来。
可看着看着他的脸色就不太对了,看到最后,竟是生气的攥紧了折子,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忍住,把折子扔到了地上。
这个扔奏折的动作朱翊钧可太熟悉了,以前皇爷爷看到令自己生气的奏章,扔得比他父皇有气势多了。
朱翊钧走过去,捡起奏章飞快的浏览一遍。奏章是吏科给事中石星写的,大抵意思是说,天下之治,不是一日日振兴,就是一日日涣散,人君之心,不是一日日自强,便是一日日消沉。
紧接着,又把隆庆数落了一遍,说他大兴鳌山灯会,选秀之后更是纵情声色,对于朝廷的事愈发不上心,还宠幸宦官,听信他们的谗言,身边几个大太监作威作福,肆无忌惮。如今竟还受太监蛊惑,又要游幸南海子,长此以往,天下危矣!
看到这里的时候,隆庆已经火冒三丈了,但还没完,石星又给他提出六点要求:第一:养精蓄锐,保重身体;第二:学习经典,效仿圣贤;第三:坚持早朝,会见大臣;第四:加快批复奏章的速度;第五,广
开言路,虚心纳谏;第六:明察秋毫,不被奸佞蒙逼。
眼看着隆庆已经火冒三丈,陈洪和腾祥还在旁边挑拨离间:“主子万岁爷,您消消气,龙体要紧。”
“这个石星,竟敢如此危言耸听,真是该死。”
“陛下若不惩治,以后这些言官只怕要更加放肆。”
“……”
朱翊钧垂眸看着那封奏章,自从海瑞的《治安疏》一出,博得天下喝彩,这些人似乎就找到了出名的接近。言官说话确实不好听,有时候,他们把谏言写得辛辣刺目,故意激怒皇上,博得个敢于直谏的好名声。
但朱翊钧看过了海瑞的《治安疏》,石星跟他一比,显得温和多了,意见倒也还算中肯。
朱翊钧没去过南海子,听说那里有大片琥珀和沼泽,水草丰茂,飞禽走兽聚集,是前朝的皇家猎场,称为“下马飞放泊”,他很好奇,还想着要把熔金和弓箭带上。
现在想想,去一趟京郊,竟然引出这么大场风波,这是为什么?
他父皇确实没什么本事,对治理朝政也没有太多想法,更没有皇爷爷玩弄权术的手段。可登极这一年多来,他父皇对内阁还算不错吧,任何事情都想着与阁臣们商量,大家的意见也都能采纳。
可是这些言官还是三天两头的骂他,不停地上奏疏骂他,大多数时候,他都忍了,只是将奏疏留中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