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朱翊钧已经绕过御案,又回到了隆庆身边。
隆庆神情中透露着几分疑惑,似乎没太明白朱翊钧最后那个问题的用意。
朱翊钧却跟没长骨头一样,靠在他身上,笑着问:“父皇,我讲的好不好?”
“当然好!”隆庆揽着儿子大笑,“讲得太好了,父皇还没听够呢。”
“那我回去多读些书,下次再给父皇讲。”
“哈哈哈哈哈哈哈!”隆庆被他哄得乐不可支,“好!父皇就喜欢听你讲。”
今日进讲已经结束,张四维却没有告退,他还有事相求,那封奏疏此时正躺在隆庆的御案上。
于是,趁着隆庆现在被儿子哄得心情大好,张四维将自己的请求又说了一遍。
朱翊钧还奇怪呢:“张大人,我问你一个问题,你不会生气吧。”
张四维诚惶诚恐,赶紧躬身道:“臣不敢,殿下请问便是。”
朱翊钧问道:“张大人籍贯在山西平阳府,回乡省亲,三五日肯定不够,三五个月,也未必能回来。那……你走了之后,你手里的事情谁做呀?”
“……”
这问题问的,实在是很不给面子。事实也的确如此,官员回乡省亲,又不是八百里加急,来回一趟就得好几个月,更别说在家中还得住上一段时日。
不管是翰林院、文渊阁还是六部,每个人手里都有一大堆活儿要做,尤其是重录《永乐大典》,修《世宗实录》这种大工程,走一个人,那就得耽误好几个月的时间,眼看着进度就慢,那得拖到什么时候。
其实皇帝心中也有这样的担忧,但不会有人直接问出来,回乡省亲,那是探望父母,大明以孝治天下,凡是都以孝为先,这么问就显得很不近人情,传到那些言官耳朵里,说不得又要被骂。
但朱翊钧年纪小,还不满十岁,只是个孩子,问这个问题的时候,一脸坦荡和真诚,丝毫看不出难为情。
张四维满面愁容,目光哀婉:“臣已有十年没有回乡省亲,上次回去是为母亲守孝,家中还有老父,实在日夜惦念。”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哽咽着说出来,朱翊钧觉得再说下去,他似乎就要潸然泪下。
朱翊钧看他这一脸哀怨,心道若是张先生或者申先生露出这样的神情,肯定好看,张大人……
“张大人,你别哭呀!我就是问问,没说不让你回去。”
“……”
“就是!”隆庆说道,“张四维回乡省亲,赐白银二十两。”
张四维赶紧跪下谢恩。
朱翊钧觉得他在这个时候提出回乡省亲,绝对不只是惦念老父亲那么简单,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转念又想起前些日子,他去过一趟文渊阁,那时候他就看出这位张大人似乎不太高兴。
朱翊钧又想起那时候徐阶刚走不久,便自然而然的以为张四维也是徐阶的学生,他此时要回乡省亲和徐阶有关。
毕竟连李春芳也想要请辞。
说起李春芳,朱翊钧又想起个事,在一堆奏章中翻找了一阵,果然看到一封李春芳呈上的奏疏。
“难道真要走?”
他翻开一看,乐了,李春芳请辞的竟然是——鼻衄。
所谓鼻衄,就是流鼻血。
第118章 朱翊钧问隆庆:“……
朱翊钧问隆庆:“父皇,你同意李阁老的请辞了吗?”
隆庆答道:“没有。”
朱翊钧又问:“为什么?”
隆庆说道:“李春芳老成持重,为人恭敬、谨慎,从不气势凌人。在内阁中,论议平正,也不说偏激话,朕想再留他一些时日。”
朱翊钧想了想,他爹对李春芳的评价倒也算到位,再仔细一想,这不就是混日子吗?
那日他在直庐外,听张先生的意思,却有让李春芳早日致仕,腾位置的意思。
想来也不错,既然不能大刀阔斧做出改变,不如早早让贤。
不过,这一点他爹和他爷爷一样,喜欢这样温吞的老实人。
隆庆问朱翊钧:“钧儿,刚才你说光武皇帝说的那句……”
朱翊钧立刻说道:“吾方自思之。”
“对对,说这是对臧宫的警醒。”
“对呀。”朱翊钧说道,“光武皇帝询问他的意见,他却不考虑光武皇帝的想法,只顾表达自己好战的思想,那下次光武皇帝再与群臣议事可就不叫他了。”
隆庆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每天的日讲,他都当任务来完成,从不深究每个事件背后的深层含义,他儿子倒是把每个人的想法,话里有几层意思分析得头头是道。
朱翊钧毕竟从小在嘉靖身边长大,嘉靖处理朝事从不避着他,潜移默化中,他早就已经养成了帝王思维。
立秋之后,天气非但没有凉快,秋老虎反倒更加猛烈,屋里屋外闷热难当。
朱翊钧一口西瓜,一口葡萄,一口莲子茶,一口酸梅汤,全都得是冰镇的,睡觉都恨不得地皮贴在冰鉴上。
他从小就怕热不怕冷,一到夏天就心情烦躁,特别难熬。
冯保心疼孩子,心说这么热的天,没个空调怎么行。清宁宫里的太监轮流给他扇扇子,也解不了他的暑。
“大伴,我热!”朱翊钧扯着身上那件单衣,“我想泡在水里。”
泡在水里?
这倒是启发了冯保:“要不,学游泳吧。”
一听游泳,朱翊钧一翻身就坐了起来:“游泳,我要学游泳!”
游泳可不是这么好学的,得循序渐进,先从憋气开始。
王安去打来一盆水,陆绎和刘守有也进来看热闹。
冯保说:“殿下先把脸埋进水里,看看能坚持多长时间。”
“好!”
朱翊钧立刻把头埋进沁凉的水中,瞬间感觉那股燥热消退了不少,没过一会儿,从头到脚都舒服了。
冯保在心里大约估算了一下时间,眼看着至少一分钟过去了,朱翊钧仍把头埋在脸盆中一动不动。
陈炬很是担忧,双手握住朱翊钧的肩膀:“殿下?殿下!”
朱翊钧猛地抬起头来,使劲儿晃了晃脑袋,水全都甩在了旁边几人的身上。
“好凉快呀!!!”
一旁的刘守有笑道:“不必担心,殿下是练武之人,闭气的时间自然比寻常人长得多。”
晚上洗澡的时候,太监又把大木桶装满了水,朱翊钧在木桶里一边练习憋气,一边在冯保的指导下尝试漂浮在水面上。
但是木桶太小,手脚都伸展不开,抬不过瘾了,朱翊钧又“哗啦”一下从水里站起来:“大伴,明天咱们去北海练习吧。”
冯保拿了张大的帕子把他包起来:“北海可不行。”
“怎么不行?”
冯保是担心他的安全,却笑道:“鱼太多,我怕殿下分心。”
清宁宫后面的花园就有池塘,水是从筒子河引过来的,是活水,太监每日都有清理打扫,很干净。
冯保让朱翊钧在这里学习,身边不仅围绕着一群太监,还有四名锦衣卫,也脱了外衣,下到水里一边教他,一边保护他。
朱翊钧聪明,手脚协调,灵活敏捷,体能又好,只需几日工夫,就已经能在水中来去自如。
冯保再给他纠正一下泳姿,蛙泳如何配合,自由泳如何换气。
十几日的秋老虎过去,朱翊钧既学会了新技能,又消了暑,玩得不亦乐乎。
处暑过后,阑风伏雨,气温便凉爽下来。朱翊钧还有些意犹未尽:“怎么一下子就凉快了?”
冯保笑道:“不是整天喊着太热了吗?”
朱翊钧嘟了嘟嘴:“我还没玩够呢。”
“那就明年再玩吧。”
“明年我要去北海里玩。”
“……”
玩归玩,闹归闹,朱翊钧的功课却是一点没落下。不过,这一日早上到了上课时分,张居正却没来,来得时申时行。
朱翊钧问:“我的张先生呢?”
申时行回道:“最近天气骤冷,张阁老染了风寒,告假养病,让臣来为太子殿下进讲。”
“这样啊……”朱翊钧看向窗外,若有所思,“今儿秋高气爽,往年这个时候,我都要去万岁山的。”
他忽然起了个念头,回过头来看向申时行:“申先生,不如咱们去万岁山上课吧。”“不不……”申时行一个头两个大,他只想安安心心替张阁老给太子上进讲几日,可不想标新立异,把教学场所挪到户外,“殿下,万万不可!”
“有何不可?”朱翊钧拉起他的手就往外走,“你们文人不都喜欢游历山河,吟风弄月吗?”
“殿下学的是圣贤之言。”
朱翊钧虽然年纪小,力气却不小,霸道的携着申时行的手,不由分说走出清宁宫。
“圣人就不游山玩水了吗?”朱翊钧兴致高昂,“申先生就给我讲些圣贤文章中的山水。”
申时行不仅长相隽秀,身量也并不高大,一眼看上去就是个文弱书生的模样。兴许是常服放量大了些,穿在身上,显得他更加瘦削。
“殿下,殿下……”
朱翊钧已经拉着他上了马车。他暗自叹一口气,脑子里只能想到《礼记-曲礼篇》:“天子祭天地,祭四方,祭山川,祭五祀,岁遍……”
朱翊钧问:“天子要祭祀的天地神明那么多,还有列祖列宗的太庙、神庙、陵寝,腿都跑断了,哪有空体察民情,处理国家大事?”
申时行大惊失色:“殿下!您身为储君,乃未来天子,万不可对上天不敬。”
天子就是代表上天治理国家,祭天也是天子的特权,以此来彰显身份的合法性。若连天子都对上天不敬,那老百姓如何能对信服天子?
他们来到万岁山下的树林,朱翊钧今日过来,主要的目的就是看他的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