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见他的声音,树林深处就跑出来两头通体雪白的麋鹿,朱翊钧指着身材高大的那头给申时行介绍:“它叫大白。”
申时行在一旁听着,没接话。朱翊钧又指着旁边那头小一些的白鹿问他:“申先生知道它叫什么吗?”
这可太简单了,申时行不假思索的说道:“小白?”
“错!”朱翊钧大笑,“它叫真像大白!”
“……”
看完了白鹿,朱翊钧又来到北海边看仙鹤:“它们过些日子就走了。”
申时行道:“它们要飞去南方过冬,明年开春还会回来。”
朱翊钧说:“我要是也能长出一对翅膀就好了。”
“我也想飞去南方看看。”
“!!!”
他们这位太子殿下年纪不大,脑子里危险想法倒是不少。
这要是当了皇帝,跟武宗似的,在宫里呆不住,成天想着往外跑,那还得了。
申时行愈发钦佩张阁老,给太子殿下做讲官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张阁老一干就是六年,还得继续干下去。
“殿下……”
“殿下!”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一个是申时行,另一个从远处传来。
朱翊钧回头望去,一眼就看到跑来的是他宫里的太监小野,小野身后还跟着另一名太监。
两人来到他跟前,那太监“扑通”一声跪在朱翊钧跟前:“奴……奴婢……”
这太监年纪并不大,十三四岁模样,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朱翊钧低头看着他:“不急,气喘匀了再说。”
他不急,太监急得很:“黄公公……他想见一见殿下。”
“黄公公?”朱翊钧皱眉,“你说黄锦?”
“正……正是。”
“走!”
走了两步,朱翊钧又回过头来:“申先生,你得自己回文渊阁。”
申时行赶紧躬身:“殿下请。”
黄锦年纪大了,主动请辞,隆庆给他安排了个闲差,依旧领着五百石禄米,却不用干活。
朱翊钧已经一年多没见过他,突然听到他想见自己就感觉不妙,马不停蹄的赶到内直房,却不想在外间碰见个人——司礼监秉笔太监腾祥。
他是黄锦的徒弟,此时出现在这里,更加印证了朱翊钧不好的预感。
腾祥正要往里走,朱翊钧却喝道:“站住!”
腾祥转过身来,看到是他,立刻跪下行礼。朱翊钧看也不看他,抬腿进了屋:“在这儿候着。”
黄锦躺靠在直房的床榻上,竟是穿上了世宗赐予他的蟒袍。
与朱翊钧最后一次见他比起来,他衰老了许多,已经是油尽灯枯的模样。
黄锦听见动静,睁开浑浊的眸子看向朱翊钧,颤抖着抬起手:“殿下,殿下来了吗?”
朱翊钧三两步来到榻前,一把握住了他的手:“是我!”
黄锦一辈子对世宗忠心耿耿,也算看着朱翊钧长大,对他这个“小主子”照顾颇多。看到他如今的模样,朱翊钧心中也说不出的难受。
黄锦却艰难的扬起嘴角,笑了笑,睁大眼睛努力辨认他:“奴婢……奴婢要去接着伺候主子,想着再看看殿下。主子问起来,奴婢也能告诉他殿下现今的模样。”
“好!”他提起世宗朱翊钧又忍不住落下泪来,“你替我告诉皇爷爷,我长大了,可乖了,让他放心。”
“还有我爹爹,皇爷爷一定惦记他,你告诉皇爷爷,我会照顾他。”
第119章 黄锦临终的时候脸……
黄锦临终的时候脸上始终带着笑意,作为太监,他不弄权,也不嚣张跋扈,一生本本分分侍奉世宗,走到生命最后一刻,还能让皇太子守在床边,为他送别,此生也算无憾。
曾经,那个圆滚滚的小团子,如今已经长成了丰神如玉的小小少年,主子万岁爷若是看到,一定会很欣慰吧。
黄锦病逝,隆庆命他的徒弟,司礼监太监滕祥经理丧事,赐祭葬,建享堂、碑亭,赐祠额为“旌劳”。
一想到黄锦,朱翊钧就会想到皇爷爷,期间,他又去黄锦的灵堂看过一次。
灵堂中没有黄锦的亲人,都是他曾经带过的徒弟。小太监们跪在牌位前,哭声此起彼伏,也不知有多少人是真情流露,多少人是逢场作戏。
牌位前的香烛都快燃尽了,盘子里供的瓜果甚至还有坏的。一看就知道,人走茶凉,虽然这些人曾经都受过黄锦的提携,但他的丧事办得并不走心。
朱翊钧走到灵前,亲自给黄锦点了一炷香。所有人都跪下来向他磕头行礼,朱翊钧转过身,四下看了一圈,问道:“腾祥呢?”
“……”
太监们左右看看,都低下头去,没人答话。
朱翊钧提高音量:“我父皇不是让他经理丧事,他跑哪去了?”
众人虽然害怕腾祥这个皇上身边的红人,但更怕皇太子。有人赶紧磕了个头,回道:“腾公公应是在后面处理些事情,殿下稍等,奴婢这便去寻他。”
“不必了,”朱翊钧迈步从他身边走过,“腾公公日理万机,本太子亲自去寻他。”
“!!!”
朱翊钧穿过灵堂,走到后面的院子,旁边一间屋里传来说话的动静。
“腾公公,不行啊,老祖宗交代过,这些银两有别的用途。”
这个声音朱翊钧记得,黄锦病重那日,小野正是带着他来通知自己。
“别的用途?什么用途要足足两万两白银,你倒是说来让咱家听听。”
这个声音朱翊钧更熟悉了,正是那仗着有他父皇宠信,飞扬跋扈的腾祥。
那小太监又道:“老祖宗交代了,这些银子,一半要给他的家乡修桥,另一半,用来修善白马寺。”
腾祥却道:“口说无凭,你要证明这是老祖宗的遗言,可有字据或认证?”
那小太监语气焦急:“这……老祖宗交代此事的时候,床前只有奴婢,说完老祖宗就让我去请太子殿下,并无人证或字据。”
腾祥冷笑一声,话语中中露出一股阴狠劲儿:“那就是你这奴婢狗胆包天,想要私吞这两万两白银。”
房间里传来“哐哐”几声,应该是那小太监在以头磕地,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行了,老祖宗走得太急,并未有过任何交代,这两万两白银,咱家就代他老人家处理了。”
腾祥把银票塞进袖筒里,正要往屋外走,冷不防房门被从外面推开,朱翊钧踱步而入:“那你说说,你要如何处理。”
“是买一处私宅,还是娶几房姬妾,又或者放高利贷,让两万两变成四万两。”
“!!!”
腾祥惊讶不已,他小小年纪,又养在深宫,对太监在宫外的生活却如此熟悉。
腾祥跪在地上,给他磕头:“殿下,您可千万别听那些小人在背后嚼舌根。”
“奴婢是……是六根不全之人,怎会,怎会有那些想法?”说到这里,腾祥羞愤的低下头去。
每一个净身的太监,无一例外,都要精力一场比死还要痛苦的折磨,也是他们终身难以抹去的回忆。
其实朱翊钧也不清楚养几房姬妾是什么意思,他对男女之事还很模糊,这些都是他平时听宫里太监说的。
“那你说说,这两万两白银,你要如何处理?”
腾祥说道:“我师父是个大善人,一生做过无数好事,这笔钱,奴婢……奴婢自然是用来完成师父的遗愿,行善积德。”
朱翊钧找了个椅子坐下来:“为家乡修桥和修缮白马寺不就是做善事吗?”
"殿下!"腾祥又道,“您可千万别被这奴婢迷惑了,他分明是要浑水摸鱼,将师父的毕生积蓄据为己有。”
朱翊钧点点头:“你说得很有道理,无凭无据,光靠一张嘴又怎能说明白呢?”
腾祥在心里松一口气,看来这太子还是年纪尚幼,经不起忽悠。
那小太监跪着挪过来给朱翊钧磕头:“殿下,奴婢是冤枉的。这些日子,老祖宗病重,都由奴婢在身边侍奉。”
“这次发病,他已经预感到大限将至,向奴婢交代了银两用途,又让奴婢去请殿下,此事千真万确,奴婢不敢撒谎。”
腾祥怒斥道:“大胆奴婢,太子殿下面前你还敢满嘴胡言!”
"奴婢不敢,不敢!"
“哎呀!”朱翊钧让他俩闭嘴,又看向腾祥,“你说他在撒谎,那你又如何证明你不是想私吞这笔银子?”
“这……”
腾祥却道:“奴婢乃是司礼监秉笔太监,提督东厂,怎会做出此等龌蹉事?”
朱翊钧嗤笑一声:“就因为你是司礼监秉笔太监,提督东厂,才会肆无忌惮欺压一个无权无势的小太监呀。”
“殿下,您这是相信他的话,却不信奴婢?”
“是的呀,”朱翊钧露出理所当然的神情,“我才不信你呢。”
“为何?”
他是在不明白,皇上对他都是百般信任,为何这位皇太子,每次都要跟他作对。
朱翊钧不置可否:“我看他顺眼。”
“……”
朱翊钧懒得跟他废话,伸出手晃了晃:“银票交出来,修桥修寺庙,我差人去办。”
腾祥愣着没动,朱翊钧又说道:“怎么的?你觉得我也会私吞这两万两白银?”
“奴婢不敢!”他脸上却没有丝毫“不敢”的畏惧神色。
“别不敢呀!”朱翊钧扬了扬下巴,“说不定我就是这么想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