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系列问题,把朱翊钧问懵了,他对钱没有概念,平时在奏疏中看到几十万两、甚至几百万两白银,都不过是个数字。他甚至不知道,朝廷需要几个省的赋税才能攒够这些银子。
“我不知道。”朱翊钧看着隆庆,反问道,“那父皇知道吗?”
“朕也不知道。”
朱翊钧惊了:“父皇怎么能不知道呢?”
隆庆说道:“内阁知道不就行了,凡是交给他们,总能得到妥善处理。”
“父皇没有你皇爷爷的本事,天下大事都可以一人独治,但父皇也有自己的为政之道。”
一直以来,隆庆对自己的能力都有清醒的认识,他知道他不如他爹聪明,也没有他爹强势,他对国家大事也没有旺盛的好奇心。
但他知道,他有一个能人辈出的内阁,徐阶走了,高拱回来了,再加上李春芳、陈以勤、张居正、赵贞吉,有这几个人在,天底下还有什么事情是他们干不了的。
他无法掌控与玩弄这群人,只能选择相信并且依靠他们,再借助司礼监的权力去牵制他们。
这就是他的为君之道。
“将来有一日,你做了皇帝,也要以自己的方式去治理国家。”
“……”
从乾清宫回清宁宫,走在空旷的广场上,朱翊钧问冯保:“大伴,你怎么看?”
冯保说:“我觉得,皇上说得对。”
朱翊钧顿了顿脚步,又继续往前走。
“殿下,你欣赏并看重戚将军的边防策略,想要将他奏疏所说变为现实,这很好。”
“但国家大事,尤其是这种需要几百万两白银,而且是每年几百万两白银的大事,一定要慎之又慎,考虑周全。毕竟,这花的是纳税人的钱。”
朱翊钧点点头:“我明白了。”
他虽然没听过什么叫纳税人,但他明白冯保的意思。国库收入,朝廷开支,全都来自大明百姓的赋税。
“相信内阁,相信张先生。”
此事经过内阁几次商议,都没能统一意见。有人赞成,有人反对,也有人没表态。
朱翊钧大致能猜得到,支持的必定是张居正,反对的应该是李春芳,难道剩下的都没表态?
虽然朱翊钧认可隆庆和冯保所说,国家大事不可草率,但他也是真心希望,戚继光在《请兵破虏四事疏》中所说的“上策”能成为现实。
这天下课之后,他拉着张居正泵,把他送到了徽音门外,眼看就要走到文渊阁,张居正笑道:“殿下想问什么就问吧。”
朱翊钧说:“戚将军的那封奏疏,内阁商议来商议去,这事儿不会就不了了之了吧。”
张居正十分笃定的说道:“不会。”
“为什么?”
“因为我一定会促成此事。”
“真的吗?”
张居正挑眉,颇为自信一笑:“殿下不信我?”
“信!”朱翊钧想起上次开海的事情,也仰起头明媚一笑,“我自是相信张先生的。”
张居正扶着他的肩膀,刚张了张嘴,却被学生抢白道:“潜心读书,我知道啦!”
张居正看着他,无奈摇头,又忍不住笑起来。
戚继光被暂时安排掌管神机营,京城禁卫军三大营之一,专门负责掌管火器。
他来清宁宫说起此事,朱翊钧倒是颇感兴趣:“神机营我知道!上次我跟着父皇去南海子,扈从的军队就有神机营。”
“不过他们拿的兵器我没见过,很厉害吗?”
戚继光点头:“很厉害。”
“比刀剑更厉害?”
“更厉害!”
“有这么厉害吗?”朱翊钧有点怀疑,又十分好奇,“我想看看。”
“这……”戚继光犹豫道,“殿下是想去神机营看看吗?”
朱翊钧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可以吗?”
戚继光摇摇头:“这……恐怕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戚将军,你就带我去看看吧。”
戚继光见他如此感兴趣,又不好拂了他的意思:“不如这样,下次我先带一把鸟铳来给殿下看看。”
第124章 朱翊钧从戚继光手……
朱翊钧从戚继光手中接过那把鸟铳的时候,冯保不由得紧张了一下,生怕有危险。
但仔细一看,这种鸟铳又叫火绳枪,麻绳并没有点火,还算安全。
朱翊钧拿着鸟铳翻来覆去的看:“这个……为什么叫鸟铳?”
戚继光说道:“飞鸟之在林,十发有□□,皆可射落,因此得名。”
朱翊钧把鸟铳拿在手里比划了一下:“这么厉害吗?”
戚继光说:“非常厉害。臣在浙江抗倭时就有深刻体会,此乃杀敌最有效的武器。”
朱翊钧的认知还停留在冷兵器,没见识过火器的威力,不管他怎么说,很难直观的感受到。
朱翊钧又问:“这是谁发明的?”
“洋人发明的。”
朱翊钧问道:“欧洲人?”
明人很少这样称呼欧亚大陆另一头那片区域,这是冯保在给朱翊钧讲抗倭故事的时候,顺口说出来的,小家伙就记住了。
戚继光没觉得哪里不对,还点了点头:“没错,正是从倭寇中那些佛郎机人手中缴获的。”
朱翊钧说:“我知道!我知道!”他伸手在头顶比划了一下,“身长七尺,高鼻深目,猫睛鹰嘴,面貌白晳,卷发赤须。”
戚继光说:“这些佛郎机人和红夷人凶残、狡诈而好战,他们在广东甚至好食小儿。”
“吃小孩儿啊!!!”
朱翊钧惊呆了,第一次听说有人爱好吃人,这些洋人也太野蛮了!
他转头去看冯保,后者一脸不置可否:“吃完还要标榜自己是文明人。”
朱翊钧又问:“红夷人是什么人?”他想了想,又道,“我知道了,是荷兰人吧。”
在冯保给他讲过的抗倭故事中,那些海上的欧洲人通常来自两个国家,一个是被普遍称作佛郎机的葡萄牙人,另个就是被重做红夷的荷兰人。
戚继光笑道:“那些红毛番的确自称来自一个叫和兰的地方。”
朱翊钧问道:“比起佛郎机人,那些红夷人才更厉害吧。”
戚继光惊讶道:“殿下为什么这么说?”
朱翊钧说:“有个荷兰人说过:我们充满着对统治海洋的热望。因为海洋与国家的商业利益、实力和安全具有密切的关系。”
这是冯保在对他讲到海权这个问题时曾引用过的一段话,没想到他一直记到了现在。
很明显,戚继光是第一次听到这句话,仔细一想,又很有道理,于是他问朱翊钧:“这是哪个荷兰人?”朱翊钧不知道,只得去看冯保。这跑题都快跑出银河系了,冯保只得把话题又拉回去:“殿下要不再看看手中的鸟铳。”
“噢!”
朱翊钧低头,注意力又放在了那把鸟铳上。
冯保一抬头,正好对上了戚继光探寻的目光,他知道对方在好奇什么,只好解释道:“我记得戚家军在福建时,镇守太监姓邓。我与邓公公是多年好友。”
明朝到现在武将的地位越来越低,朝廷不信任武将,便派文官去领兵,皇帝不信任文官,就派太监去监督,所以各地军队都有镇守太监、守备太监的职位。
冯保此言的意思是:我和东南各地的镇守太监都有交情,听过一些洋人的事迹也不奇怪。
他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头顶上除了掌印太监就是皇上,戚继光只是个刚刚外调回京的武将,冯大伴还耐心的给他一句解释,已经很给面子了。
朱翊钧观察到麻绳一端有燃烧的痕迹,凑在鼻子下面闻了闻:“这个要点火吗?”
戚继光回道:“正是。”
朱翊钧把鸟铳递还给他:“戚将军,你能演示给我看看吗?”
“这……”
朱翊钧眨了眨眼:“不行吗?”
戚继光摇了摇头:“倒不是不行,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不知这清宁宫的麻雀打不打得?”
朱翊钧大笑:“别人自是打不得,但戚将军可以。”
几人走向后面的花园,冯保让周围的太监和锦衣卫都散开,以免误伤。
戚继光向朱翊钧演示使用鸟铳的步骤,一共有十道工序,相当复杂缓慢,朱翊钧担心等他忙完这一切,树上的麻雀早已飞走了。
“砰!”的一声巨响,火绳引燃火药,远处一只麻雀应声从树丛间落下来,摔在地上,一动不动。
“额……”
周围发出惊呼,陆绎去捡麻雀,朱翊钧回过头看那支鸟铳,枪口处冒着白烟,空气中弥漫着火药的味道。
陆绎把麻雀拿过来,早已经死透了,甚至没有挣扎一下。
朱翊钧说:“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戚将军说这是杀敌最有效的武器。”
冯保心道:“那是你们见得太少。”
戚继光说道:“但鸟铳也有诸多不便,工序复杂,使用起来相当麻烦,在实战中,战士们需要组成阵列,第一排射击完毕,即可退后,第二排继续射击。如此,便可向敌人扑下一张持续不断的火网。”
“不过,对于远处的敌人,鸟铳的威力会大大降低。”
这很好理解,因为枪的精度有限,射程和威力都会受到极大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