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走到他爹跟前,问道:“父皇,这是要去哪里?”
“去……储秀宫。”
朱翊钧牵着他的手,不由分说走向相反的方向:“别去储秀宫了,去坤宁宫吧。”
皇后听说了刚才在夹道发生的事情,吓得魂飞魄散,嘴上关心了隆庆几句,却把儿子上上下下摸了个遍,生怕他受伤。
朱翊钧这么大个人,被娘亲这样摸来摸去,怪不好意思:“哎呀,母后我没事,你去看看父皇吧,他应该吓坏了。”
这几年,皇后对她这个丈夫意见很大。私底下提过一次,隆庆差点让她搬出坤宁宫,带着孩子到别处居住。
从那以后,她便再不提这些有的没的,一心一意,只管照顾孩子。
藤祥被皇太子下了诏狱,这件事很快就传遍了朝野。
当日陈洪不在,后来听到这件事也十分震惊,立刻找到高拱,要他出面帮忙说情。
高拱打心眼里就烦这群太监,让他们不问政事,老老实实伺候皇上,还能搞出幺蛾子。
他才不想管这些破事,推诿了几句最近朝中政务繁忙,两广地区又要叛乱,请战的奏疏送上来好几封,又是要人,又是要钱,可前几个月朝廷才将人力和财力投向了女北方边防,现在要去哪里弄这么多钱去?
高阁老正一个头两个大,管不了几个太监死活。
隆庆身边这个太监,仗着隆宠飞扬跋扈,朝中大小官员都吃过他们的亏,早就看他们不爽很久了。这次被皇太子关进诏狱,那可真是大快人心。
大家也都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诏狱关两天,风头一过,皇帝就会把人放出来。
于是,没过几天,一封弹劾陈洪、藤祥等人的奏疏就送到了隆庆面前。
这封奏疏,是现任工部尚书雷礼所奏,弹劾的对象正是陈洪和藤祥等人:“传造采办器物和修补神坛宗庙的乐器时,多擅自加额征收,浪费达数万之多。工厂存留的大木,他任意裁截。臣雷礼无力与他抗争,乞请圣上尽早将臣罢免。”
隆庆看了一遍,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他正愁如何放出藤祥等人,这个雷礼竟还敢来添油加醋。
隆庆气得挥手把奏折摔倒了地上:“既然他乞求罢免,那朕就成全他。”
“传朕旨意,让雷礼致仕!”
“遵旨。”
陈洪正要领命而去,刚退到雍肃殿的门口,后面却有人气势汹汹的走进来,还推了他一把:“等一下!”
第127章 陈洪趔趄一步,回……
陈洪趔趄一步,回过头来,就看到后面走进来的皇太子。
朱翊钧走到隆庆跟前:“雷礼如果说的是事实,他为什么要致仕?”
“如果说实话就要致仕的话,那以后朝中大臣,谁还敢说实话?”
“钧儿,”隆庆看着朱翊钧,“你在说什么?”
“父皇,这些奴婢坏得很,他们都在骗你。”朱翊钧又看向陈洪,“尤其是他和藤祥。”
隆庆也有点懵,他一直觉得这些太监对自己忠心耿耿:“他们骗朕什么了?”
朱翊钧说:“那就要问他们了,陈洪你说吧。”
虽然这父子俩大的三十多,小的才十岁,但无论怎么看,都好像是三十多那个更好糊弄。
陈洪心里也没底,这位小太子究竟知道些什么,但有一个原则,他必须把握住——无论如何,他都是皇上的奴婢,打狗还得看主人。
陈洪扑通一声就跪在了隆庆面前:“奴婢是陛下的奴婢,一心一意效忠陛下,为陛下办事,所做的一切自然也都是为了陛下。”
朱翊钧挑了挑眉看着他:“是吗?”
陈洪磕头:“殿下,这其中恐怕有什么误会。”
朱翊钧这才拿出一本小册子,翻开来,一页一页翻给隆庆看:“二月,你们到江南选秀,从太仓提取十万白银。你的徒弟李佑,从隆庆元年开始,长期驻守在苏杭,负责督促织造和解输业务。”
“当地织造官员必须向李佑等人定期奉送‘常例’,每一批加织,每一次发下新的花样,你的徒弟们都必得到一笔丰厚的打点,否则,必以‘碍妨御用’为名各种为难。”
“光是今年,你们就从提取的太仓银和江南织造中,敛财十八万两白银,其中六万两下面的人分了,六万两运往腾祥的原籍,还有六万两入了你陈洪的私宅,我说得有没有错?”
陈洪跪在地上,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只一个劲儿对着隆庆磕头:“陛下!陛下!奴婢是冤枉的,这些都是子虚乌有,是有人故意陷害。”
大殿外,内阁听到皇上要为了太监,逼工部尚书致仕的消息就赶了过来,现在几个人都候在殿外,正好听到了朱翊钧的话。
朱翊钧把那本小册子递给隆庆:“十八万两白银,我没有见过这么多钱,不知道是多少,父皇你见过吗?”
“……”
隆庆在裕王府过日子的时候,每年两千两白银的岁赐被严嵩父子扣下,日子都得过得紧巴巴地,他哪里见过这么多钱。
他是当了皇帝之后,才体会到有钱的快乐,每年都要下旨从太仓提取银两,一张口就要三十万两,内阁和户部好说歹说跟他周旋,才能把这个数字降下来。
朱翊钧说道:“一次旱灾,一次蝗灾,又或是一次黄河决堤……几万两白银赈济灾民,户部都要深思熟虑,想了又想。福建月港开海两年,税收也不过五万两白银。”
“这几个太监,利用父皇对他们的信任,随便一次选秀,就能从父皇您这里拿走十八万两白银,这样的奴婢,咱们可用不起。”
隆庆把那本小册子翻看了一遍,他知道手底下这些太监不干净,却没想到竟然如此胆大,选秀一共才花了不足五万两白银,他们就敢侵吞十八万两银子,就算是个数字,听起来也足够惊人。
朱翊钧刚才的话,把所有责任都推到了这些太监的身上,丝毫没有提他这个皇帝的过失。或许在儿子心目中,父皇怎么会错呢,错的都是下面的奴婢。
这样想着,隆庆看了一眼朱翊钧,朱翊钧也在歪着头看他,等着他做决定。
隆庆不再有任何包庇太监的想法,只想在儿子心里保持形象,顺着朱翊钧的话说道:“这些奴婢仗着朕的信任,胆大包天,为非作歹,实在该死。”
他又看向陈洪:“你可知罪?”
隆庆态度的转变让陈洪惶恐,不知如何是好。一边磕头,一边说道:“奴婢……奴婢一直侍奉在陛下身边,并未去过江南,竟不知藤祥等人竟犯下如此罪行,是奴婢没有约束好手下,请皇上治罪?”
反正现在藤祥已经被关进了诏狱,只有他一个人在这里,他自然要把所有的罪行都推给对方,先保全下自己。
朱翊钧说:“你什么都不知道,但是却拿了六万两银子,是这个意思吗?”
“是,奴婢并不知情!”
“这样啊?”朱翊钧点点头,“不知情就算了吧,反正你拿了钱,就承担拿了钱的后果。”
他看向殿外:“几位阁老进来吧,还有工部尚书雷礼、户部尚书刘体乾、兵部尚书郭乾、还有巡视皇城御史杨松,你们也都进来。”
几个人进来之后,全都跪在了隆庆面前,悉数这几年来这些太监作的恶。
侵吞宫廷财产、殴打官员、假传圣旨等等。隆庆二年七月,一名太监在宫外手持利刃,吓诈民财,御史李学道笞责,百余名太监竟在李学道经过左掖门时,突然出来用棍棒袭击李学道以报复。
尚衣监少监黄雄为追讨利息,与北京的居民发生斗殴,巡视皇城御史杨松将其抓获,黄雄的同伙假称有皇上“驾帖”,要召见黄雄,强令立即释放。
兵部尚书郭乾强烈反对太监吕用、高相、陶金等人坐镇团营,插手京营中的军政事务。
这些事情,一桩桩一件件,都是这几年隆庆纵容的结果,有的事情他知情,有的不知,但他在处理太监与官员的冲突时,都一缕选择偏袒太监。
如今,太监们不只是弄些奇技淫巧的玩意儿哄他开心,而是实实在在给内外廷制造了诸多麻烦,随随便便就能敛财十八万两,这要是不严肃处理,那往后谁还能治得了这群奴婢。
大臣们也很有默契,要哄着皇帝把这群太监治罪,那就不能过多指责皇上的过错,否则只会弄巧成拙。
隆庆最终下旨,将陈洪、藤祥在内的几个太监抄家,案子交由刑部审理。
陈洪被锦衣卫押走,一场闹剧总算结束,隆庆疲惫的坐在龙椅上,大臣们齐齐告退,最后,只留下朱翊钧站在大殿中央。
他站在那里,无声的陪着隆庆,直到夕阳西斜,从窗棱洒进一道残阳。
朱翊钧走到隆庆跟前,去拉他的手:“父皇,你在生我的气吗?”
隆庆摇摇头:“父皇永远不会生你的气。”
朱翊钧说道:“那些太监,他们都是骗你的,不是真心对你,你也没必要因为他们而难过。”
“你上次说的话,我觉得不对。”
隆庆一愣:“什么话?”
朱翊钧说:“你说,太监和咱们才是一条心。”
“怎么不对?”
“这些太监,当面一套背面一套,在外面做了那么多坏事,还都是打着父皇的名义,难道这些坏事都是父皇让他们做的?”
“当然……”隆庆想说“当然不是”,但也多少有些心虚,后面两个字声音不由自主小了许多。
朱翊钧靠在他的身上,说道:“你是我的父皇,我是你的儿子,在这个世界上,我和父皇才是一条心。不管父皇做什么,都是为了我好,不管我做什么,也都是为了父皇好。”
隆庆没想到儿子会跟他说这些,心里感动得一塌糊涂,那些大臣,上疏弹劾这个,弹劾那个,对他这个皇帝,也诸多埋怨。
只有他儿子,一心一意觉得他父皇是被太监骗了。
朱翊钧知道,他父皇不聪明,皇爷爷临终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把皇位交给了他父皇。他答应过皇爷爷,要帮助父皇,守好祖宗基业。
不久之后,刑部将几个太监的审理结果呈给隆庆。最终,隆庆还是网开一面,并没有下旨斩首。只是廷杖之后,将陈洪和藤祥二人发往南京守孝陵,其余太监流放戍边,朝臣也没有异议。
后来,朱翊钧私底下问张居正,大臣们对于这些太监的所作所为明明深恶痛绝,但最后对他们的处罚看起来却并不严重。
张居正说道:“他们只是争饰奇巧淫技,引诱圣上贪图享乐,聚敛钱财,从没实际攫得军政大权,尚未成为王振、汪直、曹吉祥、刘瑾这种已能左右国政的权奸。对他们网开一面,也是圣上仁慈。”
事实上,就算皇帝不杀他们,这些太监也都活不长久。
司礼监一下子少了个掌印太监和秉笔太监,自然要有人补上。
张居正立刻推荐了冯保,他是嘉靖朝世宗亲自提拔的秉笔太监,就算论资排辈,现在也该轮到他了。
张阁老自然是有私心的,冯保是他的盟友,盟友掌握了司礼监,就是掌握了批红权,四舍五入,那就是他掌握了批红权。
然而,张居正现在毕竟只是太子的老师,不是皇帝的老师,皇帝更在意自己老师的意见。
高拱向隆庆推荐的新任司礼监掌印太监名叫猛冲,之前是尚善监的掌印太监,专门负责隆庆的饮食,隆庆那些长夜饮就是出自他的手笔。
朱翊钧得知这件事情,笑得在炕上打滚:“啊哈哈哈哈哈!高阁老找来个厨子给我父皇批奏章,也不用我的大伴!”
天气正热,他一动,额头上就全是细密的汗水。冯保被他取笑,还得拿张帕子给他擦汗:“我还不想去呢。”
朱翊钧趴在他的腿上,仰起头看他:“真的吗?”
“真的!”冯保轻抚他柔软的头发,“不想做掌印太监的仓库管理员,不是好厨子。”
陈洪当初就被世宗打发去管仓库,后又被高拱弄回来做了司礼监掌印太监。
朱翊钧问:“那大伴想做什么?”
冯保答:“只想做你的大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