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一年多来,陆绎一定也有许多有趣的经历,想要告诉他。
不过,想到他带着一家人风尘仆仆的赶回京,一定很累了。来日方长,朱翊钧先放他回去好好休整几日,再进宫报道,继续在御前做他的大汉将军。
陆绎正要退下,忽然想到,他和陆綵能官复原职,全是因为皇上怜惜,他还没有谢恩,便带着陆遇和陆綵跪下来,向朱翊钧磕头:“谢陛下恩典。”
朱翊钧以为,陆绎回京,怎么也要休息三五日,隔日一早,他天不亮起来练功,却看到陆绎穿着一身锦衣卫的常服,腰间挎着绣春刀,守在他寝殿外时欣喜不已。
“家里都安顿好了吗?”
陆绎点头笑道:“让陆綵去收拾,臣……”说到这里,他还有点难为情,“臣想着早日回来报答陛下的恩情。”
朱翊钧皱起眉头,对他这个说法有些不满:“就只是报答我的恩情?”
陆绎从善如流的改口:“离京一年多,没想到这么快能回来,更没想过还能侍奉陛下。”
朱翊钧又笑了:“那你有没有想我呀?”
“每日都想。”
朱翊钧忽然出手,丈二长的木棍已挥至陆绎眼前,他击退数步躲避,朱翊钧飞身上前,木棍从他头顶批下:“让我看看,你的武艺有没有荒废,还能不能胜任大汉将军。”
陆绎侧身躲开,硬是用手臂挡了这一棍。他手臂肌肉绷紧,以内力支撑,像是铜墙铁壁一般,将朱翊钧的力道弹回去。
朱翊钧落地,木棍横扫,攻他膝盖,陆绎以轻功跃起躲开。
眨眼的工夫,二人已经过了数十招,朱翊钧步步紧逼,陆绎只是躲避。
可他没想到,这一年多来,朱翊钧武艺精进如此迅猛,招式迅捷,内力强劲,只是躲避,他根本招架不住,只能拔刀,与他酣畅淋漓的打一场。
刘守有站得远远地,一边叹气一边摇头:“这个陆与成,刚赦免了他的罪,他就敢对着皇上拔刀,不要命啦。”
又转头对一旁的骆思恭嘱咐道:“你可不要学他。”
两个人从院子里打到院子外,最后,还是陆绎败下阵来,朱翊钧收了木棍,瞪他一眼:“下次不许让着我了。”
陆绎摇头苦笑:“是真打不过陛下。”
这一通比试,朱翊钧早上的练武也省了。张居正担任首辅之后,认为他一天到晚时间排得太满了,还要批阅奏章,面见朝臣……大臣和讲官都有休沐的时候,他却没有,便给他更改了早朝时间,每逢三、六、九日上朝,其他时候可以多睡一会儿。
皇太后还因此与元辅交流过,认为朱翊钧现在已经是皇帝了,先帝临终有遗诏,在学习和朝政上应该更为严格才是。
张居正心疼孩子,毕竟才十三,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仍然坚持,太后信任张居正,认为他能把儿子教好,也不再说什么。
朱翊钧稍微有点空闲时间,就拉着陆绎聊了聊他这一年来的近况。却听陆绎说起东南各省的边防情况。
自从戚继光、俞大猷等将领荡平倭寇,以及月港开海之后,浙江、福建和广东一带这些年来再未出现大规模倭寇侵扰沿海村镇的情况。
但是,就跟各地方打家劫舍的山贼土匪一样,总有想要不劳而获的人,不管是外国人还是中国人,小规模登陆,打劫沿海村落的情况仍然时有发生。
这些海冦,打得就是个游击战,从几人到几十人不等,分工明确,船就在海边等着,抢完就上船,大海无边无际,要找他们,那可真是大海捞针。
这对于地方军备来说,的确是一件伤脑筋的事情,管吧,对方神出鬼没,行踪不定。那点损失,又不值得投入大量兵力财力追捕,若是不管吧,又三番两次进犯扰民,当地官、军、民都不堪其扰。
“那怎么办?”
这要是换了朝中某些老油条,只要倭寇没有大规模进犯,那就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苦一苦百姓嘛。
但朱翊钧不一样,他从小就知道,天子爱民,就该平等的爱每一个人。冯保和他说过,国家领土神圣不可侵犯,决不能因为人家侵犯的面积小,就不予理会,这是原则问题。
他忽然想起来,前些日子,张居正进《陈六事疏》,在饬武备一事中就提到:“至于目前自守之策,莫要于选择边吏,团练乡兵,并守墩堡,令民收保,时简精锐,出其空虚以制之。”
朱翊钧有个模糊的想法,今日正好是张居正进讲,日讲完毕之后,他便把元辅先生留下来,提起这件事:“戚将军每次募兵,都要去金华府义乌县。”
张居正说道:“当年浙江抗倭,戚家军多为义乌兵,骁勇善战。”
有这样一段往事,戚继光调任浙江的时候,地方军备战力不足,根本无法抵御倭寇,屡战屡败,以至于当地倭患日益严重。
戚继光意识到,训练新兵迫在眉睫,却苦于寻不到勇猛、坚毅、不惧生死的新兵。
正巧,当时义乌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情:南乡倍磊村有一座银矿,过路的盐商起了歹念,纠集、哄骗两千多人前去开采。当地百姓得知此事,当地百姓前去阻止,用锄头、柴刀、木棍等农具作为兵器,打死一千多人。
这种一呼百应、浴血奋战的精神正是戚继光需要的,在他极为严格的选拔标准下,仍然很快募集四千余名士兵,组成戚家军,也成为日后横扫东南的主力。
朱翊钧说道:“与成告诉我,浙江沿海村落,仍然有流寇不时进犯,抢夺百姓财物,甚至伤及性命。”
“不止浙江,福建、广东也应该有同样的情况。”
他又拿出几封奏章:“广东还要更严重一些,动不动就有异族首领逃往海上,起兵造反。”
“先生提过,边防自守之策,重要的是任命有能力的官兵,同时也要团练乡兵。”
“既然北境可以,那我认为东南沿海地区也可以,咱们可以现在浙江试一试,在各州府分设练总、练备,专练乡兵,保卫乡土,对付流寇,不轻易外调。若奏效,再推行到福建、广东等地。”
“先生以为如何?”
张居正看着他,忍不住弯起眉眼,嘴角上扬。若是以前,他总要劝他,专心读书,而眼前的少年,不是皇孙,不是太子,而是天子,如何让天下大治,国泰民安,就是他毕生的使命。
“先生,先生,元辅先生!”
朱翊钧不知他为何怔愣,有些不好意思:“我是不是,哪里说得不对?”
张居正立刻躬身道:“不,陛下说得很好。臣只是没想到,陛下能考虑如此周详。”
“哈哈!”朱翊钧笑道,“先生忘了,我可是学习了多年兵法谋略。”
“是,”张居正也跟着他笑,“是臣忘了,陛下冲年便文武双全。”
朱翊钧又道:“既然先生也认为我这个法子可行,内阁就去办吧。”
张居正却有些为难:“谭纶、戚继光在蓟州,王崇古在大同、俞大猷在广西,朝廷一时间很难调派合适的人到浙江组织团练。”
团练需要有选拔士兵的能力,也要精通兵法和训练,更要擅长管理,不是每个武官都有戚继光和俞大猷的本事,也不是每个文官都能像谭纶和王崇古一样能领兵。
人选确实不好找。
朱翊钧却摆了摆手,似乎张居正的烦恼于他而言,只是小事一桩:“我这里就有个人,再合适不过。”
第179章 朱翊钧已经有了心……
朱翊钧已经有了心仪的人选,大殿内,其他人也不约而同的看向他,好奇这个人是谁。
“陛下说的是……”
冯保欲言又止,他好像猜到了。朱翊钧眨了眨眼,阻止了冯保,他要自己公布答案。
朱翊钧也没卖关子,很快就给出了答案:“先生可还记得,我皇爷爷驾崩那年,徐阁老和你一起拟遗诏,我在上面加了个名字。”
除了冯保,众人皆露出惊讶之色,张居正道:“殿下说的是……胡宗宪?!”
“对!”朱翊钧说道,“就是胡宗宪。”
“他曾在浙江抗倭多年,不费一兵一卒,诱捕徐海,劝降王直。”
“俞大猷、戚继光、谭纶、王崇古……这些人曾经都是他的部下。”
“他有勇有谋,赤胆忠心,在浙江也有威望,我想将士和百姓应该都会服他,”说到这里,朱翊钧笑了笑,“就算不服,胡宗宪也能制服他们。”
“所以,我认为,胡宗宪是最好的人选。”
这个人有多大本事,自不必多言,张居正也很清楚,当年若不是朱翊钧出手,胡宗宪也已经在诏狱自尽。
这六年来,朝廷并没有复用他,他在绩溪县的日子倒是过得不错,娶了一房继室,还生了一个小女儿。
上次歙县的“人丁丝绢案”其中也涉及到绩溪县,作为曾经的官宦,还是大官,胡宗宪料到了朝廷的意思,从始至终并未参与进来。
要启用一个赋闲六年的人,张居正身为元辅,仍有颇多顾虑。胡宗宪是个狠人,只看结果,不在乎过程。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先生,”朱翊钧看出了他的顾虑,出言安他的心,“先生不必多虑,胡宗宪对大明,对朝廷,绝对忠诚,这一点,我能保证。”
胡宗宪的命是朱翊钧给的,自由也是。现在朱翊钧当了皇帝,再次启用他,以他的秉性和为人,必定会忠心不二。
“只是,”张居正的顾虑并没有那么轻易打消,“团练乡兵并非一朝一夕能成,也不是一个人就能做到。”
朱翊钧又道:“没关系,我这儿还有一个人。”
众人又惊讶的看着他,他一个养在深宫的小皇帝,哪里来这么多人才储备。
与胡宗宪颇有渊源,又是皇上身边相熟的人,这个人选并不难猜。
朱翊钧说道:“徐先生曾经是胡宗宪的幕僚,胡宗宪对他的评价是知兵,好奇计。”
“这些年来,他教了我许多兵书,其中就有戚将军的《纪效新书》,对于练兵,他也很有心得,先生若是不相信,可以问问戚将军。”
他说的话,张居正自然是信的。虽然他还没有亲政,但张居正早已不再把他当小孩子看待,任何事情都与他商量着办。
他和世宗、穆宗的风格都不同,世宗事事都要自己说了算,穆宗是什么都不关心,大臣怎么说就怎么办。朱翊钧则是既有自己的想法,也会听取别人的意见,还会跟他这个元辅商量,总的来说,是个很让人省心的小皇上。
朱翊钧催促道:“先生以为如何?”
他这急性子是改不了了,张居正暗自无奈,又回道:“容臣回去之后,与吏部、户部和兵部商议之后再做决断。”
“好!你们快些商议吧。”朱翊钧说道,“那就有劳元辅先生啦!”
早朝的时候,朱翊钧发现,一件事情,无论计划有多完美,一旦拿到这样的场合让群臣讨论,就总有反对的声音。
他和张居正商量了好久团练乡兵也一样,各个环节都有人觉得不妥。
这个问,经费哪里来?地方官府不愿意出,若是国库出,那么军费开资又要增加,总不能让老百姓自带粮饷参加团练吧。
那个说,乡兵从每户的人丁挑选,这不就是进一步增加了百姓的负担,若是遇到农忙的时候,又该如何?
有的人认为,团练的风险也很大,搞不好就适得其反,练出来的乡兵反倒成了海冦或是叛军。
还有人反对复用胡宗宪,更有甚者他们也说不上来什么原因,就是为了反对而反对。
朱翊钧坐在龙椅上,一言不发的听他们吵了这么久,发现他们争论的这些问题,并非不可避免。
等这些人吵完了,他才站起来,一一反驳他们的观点。
“团练不需要行军,就在当地。当然,也不能白白占用他们的时间,需要补贴些银钱,或者安排顿吃食,花费远不如正规编制的军队,朝廷和地方各出一半。”
“团练既是守家,也是卫国,需要朝廷、地方和百姓精诚协作,才能抵御强敌,你们说是不是?”
他站在高台上俯视着文武百官,虽然他只有十三岁,但他才是君父,下面这群动辄五六十的老头儿才是臣子,没有人敢当众反驳皇上。
关键皇上说得也确实有道理。
朱翊钧没等他们回应,又说起下一个问题:“朝廷按时组织身强体壮的青壮年进行军事训练,目的是流寇或外敌入侵时,他们能保护自己的家人。在时间安排上,自当灵活一些,避开农忙时节。”
“当然,训练出来的乡兵变成叛军,这的确是个需要担心的问题。”
“但这不并能成为阻止团练乡兵的理由,事情都有两面性,换个角度想想,是不是也能让训练有素的乡兵帮着朝廷镇压叛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