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忽的目光凌厉,扫过下面的文武百官:“说到这个问题,诸位也该好好反省一番,你们之中大多是嘉靖时期的进士,至今历经三朝,嘴上说着济世安邦,扪心自问,有没有片刻把国计民生放在心里?”
“不想着如何让老百姓吃饱穿暖,安居乐业,却总是提防着他们造反。”
“退朝。”
他说完转身就走,丝毫不做停留,下面的大臣措手不及,怔愣片刻,才跪倒一片:“臣等恭送皇上。”
过了不久,张居正就雷厉风行的将此事推行下去,现在浙江试点,若成效显著,再向福建、广东推行。
正好,那些说不出个道理,只是为了反对而反对的言官,则都被他外放了。
朝廷重新启用胡宗宪,任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浙江。徐渭任浙江布政使司右参政兼按察司副使,协助胡宗宪负责团练乡兵。
徐渭生性放荡不羁,这也是他曾经屡考不中的原因,后来因为朱翊钧,勉强中了个进士,一直尽心教授朱翊钧兵法,也没有什么别的仕途发展。
他也不在乎,每日过得随心所欲,给朱翊钧讲课,除了谋略,也教他书法、绘画、诗词……时常拿宣德皇帝作比较,要把他培养成像宣宗那样文治武功,样样精通的皇帝。
朱翊钧也确实聪明,不但兵法谋略学得好,在徐渭的影响下,诗词书画样样精通。最喜欢画他的猫,房顶上的霜眉、海棠树下的霜眉、荷花池畔的霜眉、眯着眼打呼噜的霜眉……
这只猫已经十多岁了,在他的精心呵护下,毛发依旧光亮,能走能跑,身体倍儿棒。
现在徐渭要走了,虽然是朱翊钧自己给他安排了新的任务,但仍是颇为不舍,拉着他的手:“徐先生,你若不想……”
“想!”徐渭不等他说完,就打断道,“臣,已有数年未回山阴,能回到家乡为百姓谋福,实现济世安民的抱负,正是臣之所愿。”
“额……”朱翊钧看着他,喃喃道,“你倒是没有半分不舍。”
“陛下天资卓绝,六年来,臣已倾尽所学,再无可授。”
朱翊钧明白,他去意已决,况且,也是自己需要他为朝廷效力的时候,便也没再说什么。
不过,徐渭倒是觉得,有一样,他还没来得及教给朱翊钧,或者说,以防帝王贪图享乐,刻意没教的,就是他在戏曲上的造诣。
临走前,他将自己所作的《南词叙录》及杂剧《四声猿》、《歌代啸》、《云合奇纵》,和他给一些古书所作的注释、自己的诗词集、佚稿,书画作品一同留给了朱翊钧。
听说徐文长要走,李良钦也向朱翊钧表达了去意。
李良钦捋了捋苍白的胡须:“老臣毕生修习荆楚剑法,陛下早已掌握其精髓,只需每日勤加练习,必能抻筋拔骨,强健体魄。”
习武自然是从实践中总结经验,精进武艺。但朱翊钧贵为天子,让他实践那就等于让皇上涉险。皇上身边有禁军,有锦衣卫,可不能涉险。能强身健体,关键时刻自保足矣。
李良钦又道:“老臣今年八十有三,来京伴驾已有八年,甚是思念家中子孙,恳请陛下批准老臣与徐先生一同返乡。”
朱翊钧看着李良钦,发现他虽然仍是精神矍铄,但早已经须发皆白。
人上了年纪,离家多年,思乡之情分外浓烈。
他看起来虽然精神矍铄,时常能和朱翊钧有来有往过个上百招,但毕竟已经年八十,不年轻了,想要日后落叶归根,也是人之常情。
临行这日,朱翊钧特意送了他们一段。两位老师陪伴他多年,心中虽有诸多不舍,还是欣然接受了他们的离开。
他始终相信,他们还会再见面的。
郊外秋意深重,远处的山峦被深浅不一的红叶覆盖。回去的路上,左右无人,朱翊钧不坐马车,想走走,似乎又回到了小时候,冯保、陈炬、王安、陆绎、刘守有等人陪着他。
朱翊钧看着陆绎,忽然想起来:“你回来这些日子,好像每日都呆在宫中。”
陆绎回道:“是,臣每日都在御前走动。”
朱翊钧又问:“那遇儿怎么办,你不会把他一个人放在家里吧。”
第180章 陆绎摇头:“没有……
陆绎摇头:“没有,家里有人照顾他。”
朱翊钧也不知道哪儿来这么大的好奇心:“谁照顾他?”
陆绎回道:“回京之后,我又顾了他以前的乳母。”
朱翊钧又问:“那……他的母亲呢,那个吴小姐,你还没去接回来吗?”
说到吴小姐,陆绎眼中露出些许纠结:“还……没有。”
朱翊钧了然的点点头:“也对,你时刻都守在我身边,也没时间。”
“不如这样,明日让你休沐,你去接她。”
“……”
陆绎不说话,低着头,默默跟在他身后。
朱翊钧看出他的心思:“你不想去接她?”
“没有。”这次陆绎道是回答得很干脆,“我没那么想。”
朱翊钧知道,他是个重情重义的人,虽然吴小姐没有与他共患难,但日子好起来了,他还是愿意和吴小姐继续过,毕竟他们还有一个儿子。
陆绎真正在意的,是吴鹏这个岳父,还有吴维这个大舅子。
朱翊钧会心的笑笑:“也对,指不定哪日,你惹我生气了,我又将你发回原籍种地,吴维岂不是又要来帮吴小姐搬一次家。”
“别费劲了,让她在娘家住着吧。”
“……”
陆绎神色有些黯然,朱翊钧逗他:“怎么,又舍不得?”
陆绎摇头:“臣,不敢惹陛下生气。”
“……”
这回朱翊钧被他说得无语了,没想到他的重点是不惹自己生气。
“唉!”
旁边有一处亭子,朱翊钧走累了,便进去歇息一会儿。
“吴鹏和他儿子在你落难的时候,急于和你撇清关系。人家说夫妻要同甘共苦,吴小姐吃不了苦,不愿跟你回浙江,这无可厚非。将来你高升,诰命也没有她的份儿。”
“但他毕竟是遇儿的母亲,他还那么小,这一年多来,一定很思念娘亲。”
朱翊钧转头看着陆绎:“或者你还有个选择,让遇儿进宫,给我弟弟做伴读。”
陆绎震惊的看着他,没想到他会给出这样的提议。
明朝皇子的伴读一般都是太监,既能侍奉读书,又能陪伴皇子出宫,将来就藩,也好带着一起过去。
朱翊钧也意识到了这话有歧义,赶紧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是让他和镠儿一起读书而已。”
“我那傻弟弟,脑子里光想着怎么玩,读书不太行,还不如我妹妹。”
“我只是想,你总在宫里,也极少陪伴遇儿,若是不把他娘亲接回来,不如让他到进宫来,说不得还能时常见到,你回家去的时候,就接上他,一起回去。”
陆绎看着他,嘴上不说,心里感动得一塌糊涂。看着他从小皇孙成为皇太子,又登上皇位,他还是那么好,善良又赤诚,总是为别人着想。
“我……”陆绎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竟是一掀衣袍要跪,朱翊钧一把扶住了他,“你想好,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
“回宫吧。”
历时三个月的营建,穆宗的陵寝竣工,朱翊钧不顾大臣的阻拦,决定亲自送穆宗灵柩前往万寿山安葬。
他不仅自己去,还带上了朱翊镠和朱尧媛,只让年幼体弱的小妹留在宫中。
大臣们劝他在祾恩殿等候,朱翊钧却执意要将穆宗送入地宫。
回銮的时候,弟弟妹妹累得在马车里睡着了,朱翊钧对却对冯保说道:“有时候我会想,若早知父皇即将大行,我不会阻止他选秀和织造。”
“只要他最后的日子能开心一些,花些银子又有什么关系。”
“我甚至想,如果我让他开心一些,他陪伴我们的日子是不是也能长一些……”
“陛下,”看他如此悲伤的模样,冯保心疼坏了,劝慰道,“我想,有你的陪伴和照顾,最后的日子,先皇也是开心的。”
“真的吗?”
冯保认真的点头:“真的。”
朱翊钧推开马车的窗户,又看到远处那一片田野,如今已经种上了宿麦,朱翊钧说道:“明年一定会有一个好收成!”
冯保笑道:“承陛下隆恩。”
自张居正进《陈六事疏》后,他和朱翊钧师徒二人一起落实了饬武备中的团练乡兵。
很快,张居正就开始着手落实核名实,上疏推行考成法。
依据《大明吏律》:京官每六年一次“京察”,地方官每三年一次“大计”,这些都是对官员的考核。但长久以来吏治腐败,法令不行,这些制度或是流于形式,或成为党争的手段。
张居正多次提到要对这些陈旧的制度进行改革,奈何年轻的时候人微言轻,在世宗跟前说不上话,后来进了内阁,穆宗眼里只有高拱,他也说不上话。
无论如何,只有等到他的学生当了皇帝,他当上首辅,他才能没有阻碍的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张居正先让六部和都察院把所属官吏应办的事务定立期限,再分别登记于三本账簿上,一本由六部和都察院留底,另一本送六科,最后一本呈内阁。
而后,由六部和都察院按账簿登记,逐月进行检查。
官员每完成一件事务,就登记一件,反之必须如实申报,否则论罪处罚。
六科则要求六部每半年上报一次执行情况,违者限事例进行议处。
最后,内阁要对六科的督办再进行查实。如此,便形成六部和都察院考核京城和地方各衙门官吏,六科督办六部和都察院,内阁统领整个考成法的完整体系。
朱翊钧看完只觉得张先生太厉害了,这么短的时间,就能制定出这么详细的一套制度。
他在做皇太子的时候就看不惯这些官吏,只要抱上一位权臣的大腿,就可以为所欲为,丝毫不把朝廷的制度放在眼里,甚至当做自己排除异己的工具。
类似张四维这种,想休假就休假,想致仕就致仕,想回来就回来,当皇帝都没有他自由。
朱翊钧看不惯这种现象已经很久了,认为早就应该重新制订一套更详尽的考核制度来管管他们了。
考成法中提到:“立限考事,以事责人。”朱翊钧觉得也很好,规章制度摆在那里,做得好就赏,做不到就罚,有赏有罚,唯才是用,安职则畜,不安职则弃。
以往选拔人才,有时候论资排辈,有时候由大臣推荐,只要一人得道,什么亲戚、门生、乡里统统升官。
现在有了考核制度,埋头干活的实干家不至于被埋没,终于有机会得到重用,尸位素餐混日子的,也能暴露无遗。
朱翊钧却提出个疑问,张居正和冯保不约而同以一种惊异的目光看向他。
朱翊钧问:“依旧制,内阁乃天子辅臣,也受科道官监督。依照考成法,六科和都察院都由内阁监督,那谁来监督内阁呢?”
“!!!”
有些人的政治敏感度是天生的,朱翊钧就是,他几乎凭着直觉,就发现了考成法中隐含的政治目的——原本科道官位卑权重,能封驳天子诏令,也能弹劾内阁辅臣,上至皇帝,下到地方官员,都要受到他们的监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