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成法却取消了他们两百年来的独立性,让他们受到内阁的监督,听从内阁的安排。
冯保稍微回忆了一下,万历四年,巡台御史刘台与他的恩师张居正反目,就在弹劾张居正的奏疏中提到:“居正定令,抚按考成章奏,每具二册,一送内阁,一送六科。抚按延迟,则部臣纠之;六部隐蔽,则内阁纠之。夫部院分理国事,科臣封驳奏章,举劾,其职也。内阁衔列翰林,止备顾问,从容论思而已。居正创为是说,欲胁制科臣,拱手听令。”
等一下,刘台现在在哪里?
冯保回忆了一下隆庆五年的进士名单,虽然他不是每个都记得,但这个名字不应该被他忽略。
但他实在想不起来了,想着下来之后,再查一下。
另一边,张居正回答朱翊钧的问题:“内阁乃天子顾问,自然由陛下监督。”
朱翊钧又问:“那谁来监督天子?”
张居正又道:“天子受命于天,御民安邦,自有上天监督。”
“不不……”朱翊钧笑道,“上天可管不了我,还是让天下人都来监督吧。”
冯保心道这话说得妙啊,就跟下象棋一样,形成一个完美的闭环,还把内阁的处置权掌握在了自己手中。
朱翊钧吩咐陈炬研墨,提笔御批,要求内阁把自己的职责也详细的写入考成法,以便考核。
他想了想又道:“我该做什么也写进去吧,方便天下人监督。”
张居正属实没想到,皇上竟然如此较真,不仅要考核内阁,还要考核自己。
写完,朱翊钧合上奏折,亲自递到张居正手中:“先生既已决断,便放手去做,无论如何,我都支持你。”
张居正只是把奏章拿给他看,却没想到,他能提出这么多意见,还要给内阁制定考核制度。
这样一来,到了朝堂上大臣们也无话可说,毕竟皇帝和首辅都要参与考核,其他人还有什么意见?
先把悠悠众口堵上,后面的一系列改革才能顺利推行。
年前,六部和都察院就将所属官员应办的事情分门别类的列出来,并且定立期限,分别登记在三本账簿上。
朱翊钧拿到的正是呈送内阁的这一份。现在徐渭和李良钦都走了,他下午的时间空闲出来,正好用来看这些考核制度。内容实在太多了,他拉上冯保和陈炬一起,陪他看了好几日才。
他不像穆宗,只做决定,不管其他。他做事细致,每一款每一条都要研究透彻。
朱翊钧觉得这个考成法制定得非常合理,不会太过激进,也不会太过保守,考虑全面且细致。
冯保看着看着却生出些异样的感觉。
第181章 考成法的主要目的……
考成法的主要目的并非只是隐蔽的削弱科道官的独立性和监督权,而是为之后一系列改革做准备。
因此,对地方官的考核有两个核心内容,一是清丈土地,二十征收赋税。
这样才能快速充盈国库,拿钱去巩固边防。
在冯保的影像中,张居正的做法很是激进,考成法的要求也尤为苛刻。
在前期清丈土地上,一些地方官吏为了达成考核目标,想方设法多丈量土地,给百姓带来极大地负担,迫使他们甚至抛弃自己的土地,去做流民。
赋税的征收更是严格,甚至达到九成仍要受到降俸的处罚,不到六成就要革职为民。致使有些地方官再次把主意打到老百姓头上。
还有刑部,考成法甚至给每个省都下了硬性指标,必须有多少例死刑才算达标。
这些都是考成法中,不太完善的地方,也是这一改革制度的隐患之一,最终在张居正去世之后,申时行任内阁首辅时废止。
而眼前这一份考成法,却更加详尽和完善,各项指标相对缓和,考核标准也更人性化。这更像是历史上那份考成法的改良版。不至于一上来,就把整个官僚集团全都得罪光,给自己八面树敌。
冯保心中有诸多疑问,但他早就知道他所在的这个明朝,与他记忆中的那个明朝很不一样,若是以前,他察觉到不同寻常,也不会多想。
但今天他心中总有一些异样的感觉,这份考成法,就像是有人预料到了后果,刻意改过一样。
冯保趁着休息这天,私底下找了个相熟的吏部官员,向他打听两个人,一个是刘台,一个是傅应祯。
那吏部官员愣了片刻,竟是想不起这两个人是谁,又不知司礼监掌印为何提起这二人,也不知是冯保的亲戚还是得罪过冯保,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应,只说要回去查一查。
冯保见他这反应,心中就大抵知道了答案。没多久,此人就给了他回复,刘台是隆庆五年的进士,在云南一个偏远地区做推官。
而傅应祯,根本查无此人。也就是说,他连进士都没考上。
隆庆五年,也就是去年进士科的主考官,正是张居正。
冯保只记得傅应祯进士排名靠后,具体多少名不记得了,能当上御史,也是因为张居正这个老师的提拔。
刘台他却记得很清楚,二甲第四名,刑部主事改御史,巡按辽东时,李成梁打了胜仗,他却邀功请赏,现行奏捷,惹怒了张居正,奉旨谯责。
刘台怀恨在心,上疏弹劾张居正,指
出考成法是张居正暗含私心,想要掌控和打压言官。
而后,傅应祯也跟着弹劾张居正,二人都被万历杖刑、革职。
偏远地区做推官的刘台,查无此人的傅应祯,赋闲在家的张四维,调往南京的王锡爵……回想一下这些即将要和张居正对着干的大臣们,在张居正还没当上首辅之前,就因为各种原因,远离朝堂。
冯保觉得,这一定不是巧合,这是有人有意为之。
回想前面这十多年,张居正看似什么都不做,不争不抢,专心给朱翊钧当老师,实则,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他早就为自己当上首辅,推行变革扫清了障碍。
那么问题来了,他这未卜先知的本事究竟是哪里来的?
难不成,他和自己一样,也是个几百年后的明史爱好者,一不留神穿成了首辅?
但很快,冯保就否定了自己的猜测。如果真是这样,他们相处了十几年,思维方式,语言习惯都有迹可循,他仔细回忆了一下,并没有。
他想,以他和张居正现在这关系,不如就直接问吧,转念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恐怕非但问不出什么,反而还会暴露自己。
冯保左思右想,决定先不纠结这个问题。不管这位元辅先生究竟打哪儿来的,目前看来,至少他们的目标是一致的。
很快,在朱翊钧临朝的日子,就有官员在朝堂上议论考成法。
不出意外地,除了张居正的门生,科道官集体反对,其他文武官员也是反对者占绝大多数。
无论他们有多少私心,嘴上都是那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违反祖制。
这句话朱翊钧从小到大不知道听过多少遍,开海禁的时候,反对派就拿祖制说事,在江南清丈土地、推行新政,还是违反祖制,隆庆和议、俺答封贡都是违反祖制。
两百年过去了,祖制好像变成了压在大明王朝头上的一座大山,只要搬出来,就能将任何改革摧毁在萌芽阶段。
其实,这些大臣们打的什么主意,大家心知肚明。
明朝这些官员,真正从贫苦人家高中当官的极少,其实家境都不错,不是官宦子弟,就是士绅望族,要不就是王崇古、张四维这样,家里经商的。
他们当官就是为了进一步巩固自己家族的财富和地位,至于老百姓苦不苦,他们根本没有考虑过。
就算是贫苦人家考出来的官员,他们十年寒窗跨越阶级,想的也是尽量累积财富和官爵,让自己的子孙不再受苦。
大明官员的俸禄本来就低,没有人会吃力不讨
好,去管不相干的人的死活,更不要提王朝基业。
大家只想谋个肥差,利用职务之便拼命敛财。
朝堂上吵得不可开交,朱翊钧这皇帝当了不到半年,已经很能体会祖宗们的不易。
有时候也并非皇帝想摆烂,实在是这些文官心眼太多,势力太强,皇帝也奈何不了他们。
朱翊钧听着这些老头儿你来我往的争论,个个心怀不轨,又慷慨激昂,还把别人当傻子,以为看不出来。
他看向站在最前面的张居正,他面色肃穆,眼神坚毅,无论听到多么激烈的反对意见,都不会让他的神色露出半分破绽。
众人吵完了,这才看向朱翊钧。有人站出来,跪在大殿中央,是户科给事中余懋学,痛心疾首的说道:“陛下,太祖高皇帝在立国之初,就曾告诫后世子孙,必恪守祖制,臣下有敢奏请更改者,要治以变乱祖制罪。”
其实,张居正已经料到这些人会逼着朱翊钧给个态度,也提前给他想好了说辞,让他推给内阁便是。
但朱翊钧听他们左一句祖制,又一句祖制,还把太祖高皇帝也搬出来了,实在忍不了,拿起一本奏折,随手一抛,那奏折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余懋学跟前,把他吓得一哆嗦。
朱翊钧沉声道:“第四页,第三行,念。”
朱翊钧不比穆宗温吞的性子,说话时颇有几分世宗的气势。
朱翊钧从小习武,身高体格长得比同龄人更快一些。遥想当年世宗登临大宝之时,比他大不了几岁,应该也是这般模样。
果然是世宗养在身边的小皇孙,称他一声“小世宗”倒也合适。
余懋学抖抖索索捡起奏疏,按照朱翊钧的要求,翻开指定那一页,开始念:“查得《大明会典》内一款,凡六科每日收到各衙门题奏……以是知稽查章奏,自是祖宗成宪。第岁久因循,视为故事耳。请自今伊始,申明旧章。”
余懋学的声音越来越小,在空旷的大殿内有些听不真切。
别人听不真切,朱翊钧耳力好,听得清清楚楚。
但他仍是掷地有声的问道:“大声告诉朕,最后一句是什么?”
他高高在上,负手而立,与生俱来的帝王威仪,实在太有压迫感。余懋学只得大声重复道:“请自今伊始,申明旧章。”
朱翊钧又道:“《大明会典》是不是祖训?申明旧章,又算不算遵循祖制?”
这话是问余懋学,也是问在场文武百官,看到皇上愠怒,无人再发一言,全都默默地垂着头。
朱翊
钧凌厉的目光扫过众人,又道:“你们一个个都把祖制挂嘴边,看来都熟读大明典籍。”
“这样吧,既然你们这么喜欢钻研祖制,不如朕把你们调往南京,去孝陵帮朕问问,祖制解决不了大明如今的难题,究竟能不能改?”
“!!!”
后面几个字,他稍微拔高了音量,吓得底下文武百官齐刷刷跪了一片:“陛下息怒!”
“……”
片刻无声,再抬头时,御阶之上已空无一人——他们的皇上已经走了,陈炬在一旁喊了声“退朝”,也走了。
朱翊钧以为,他在朝会上发了一通脾气,大臣们就不作妖了。
没想到,这些老油条,只是当时被震慑住了,下来之后,该上疏上疏,该劝谏劝谏,丝毫不耽误他们苦口婆心的教训朱翊钧:你年纪还小,还没有亲政,好好学习祖训,别被人几句话一忽悠,就想着改革。
他甚至在吏部呈上的题本中,看到有官员因为此时而请辞。
朱翊钧倒也不意外,历经嘉靖、隆庆两朝,这些大臣有多难缠,他早已经见识过。
只是心中有些无奈,又有些难过。进讲之后,拉着张居正在文华殿后面的暖阁并排而坐,说悄悄话。
“张先生,一直以来,你都告诉我,旧的规则经过两百年岁月变迁,早已弊病丛生,唯有打破旧制,推行新政,才能开创中兴大业。”
“可是,阻止大明中兴大业的却是大明的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