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问:“多远?”
朱翊钧说:“也不是很远,全国各地走走,海外就不去了。”
听闻此言,张居正身体晃了晃,险些倒地。
幸而旁边的冯保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张阁老要保重身体。”
皇上要出一趟远门,大小事务都要他这个首辅来决断,可不得保重好身体。
此时,张居正脑子里全都是当年杨廷和谏阻武宗之言。张了张嘴,却又说不出一个字。
可朱翊钧和武宗不一样,武宗私自出宫巡游,是为了网罗天下美妇……也霸占美男,朱翊钧于美色毫无兴趣,他甚至因为不想大婚,与皇太后拉锯了一两年。
近来,太后又下了懿旨,要求礼部立刻筹备选秀女,以备皇帝大婚之事。想来,皇帝也是被圣母逼急了,这才起了出宫的心思,想要去外面避一避。
“陛下,您是……”
“天下共主,一国之君,我知道。”
张居正还想再挣扎一下,劝谏他几句,却被朱翊钧一把握住了手:“天下共主怎么不去看看他的天下,一国之君理应游历他的国土。”
“身为国君,我想知道我的子民他们究竟过着怎样的生活,想要怎样的生活。”
“一直呆在这紫禁城中,我觉得自己和井底之蛙没什么两样。”
“通过奏章认识这天下,不如我亲自去天下走一遭。”
“先生,我早就想四处去走走了,只是刚即位那会儿,朝中诸事繁多,始终未能找到机会。”
“现在母后总是催我大婚,我想,我得出去避一避,她才会明白,我心里只有天下,暂时还装不下皇后。”
“……”
张居正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差点就着了他的道:“陛下,你这是想溜出去玩吧。”
“先生这是什么话?”朱翊钧握着他的手,说什么也不肯松开,“我这是体察民情。”
他说的话,张居正一个字都不信。
武宗
给自己起名朱寿,又给自己封总兵官、威武大将军,还要论军功,封爵位,给赏赐。
朱翊钧没这么离谱,他只是为了防止皇太后和大臣谏阻,提前装病,把朝会、经筵、祭祀全都停了。
想到这里,张居正忽然就有点欣慰。朱翊钧没有瞒着他,半夜偷偷溜出去,而是诚实的向他说明一切。这说明,他这个老师,在孩子心中,地位超然。
“先生,”朱翊钧仍是握着他的手,“见天地,知敬畏,见众生,懂怜悯,见自己,明归途。”
张居正恍然发现,不知何时,孩子站在他跟前,他竟是要稍稍抬头,才能与他对视。
十六岁的男孩子,身量已经如此挺拔,再过两年,可以预见,将会是个怎样英姿卓绝的青年。
他说要见天地、见众生、见自己。张居正知道,拦不住他的,就算把祖宗搬出来,也拦不住他。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在世宗身边养大,从小就有主意,下定决心便说一不二,听不进别人的劝谏,怪不得人人都称他小世宗。
可是,在张居正心里,现在的他比以前的他……他爹,他爷爷强多了。
“唉!”张居正无声的叹一口气,“陛下准备去哪儿,去多久。”
朱翊钧摇摇头:“想去的地方很多,暂时还确定不了时间。”
“不过,我想先去巡边。”
他去看了一场演习,回来之后,心心念念都是边境事宜。张居正猜到了他第一站会去找戚继光,没想到还真被他猜中了。
老朱家的子孙,当了皇帝就想往边境跑,这也算祖传了。
张居正想到武宗,又想到英宗,郑重的嘱咐他:“陛下,你得答应我,无论如何,不要到关外去。”
“嘿嘿,”朱翊钧笑道,“先生是担心我被蒙古人掳了去吗?”
张居正握紧了他的手:“陛下,不要拿这个开玩笑!”
朱翊钧嗤笑一声:“蒙古人镇有本事掳了我,那必将小王子绑回来,宰了祭祖。”
张居正被他吓得魂飞魄散:“陛下!!!”
“那臣只能禀明太后,您要出宫的事。”
“别别别!”朱翊钧听见“太后”二字,就头疼,真被他母后知道了,他恐怕连乾清宫都出不去。
“我跟先生开玩笑的,我不出关,我就是去看看。再说了,这两年北边太平了许多,蒙古人不敢在这个时候进犯。”
张居正没心思跟他开玩笑:“陛下,此话当真?”
“君无戏言。”
“请陛下答应臣,每到一处,必遣人回京告知您在哪里,将要去往何处?”
朱翊钧点头:“一言为定!”
张居正还是不放心:“太后那边……”
朱翊钧道:“我会向她说明。”
“陛下……要不,您就在应天府走一走,看一看……”
“先生~”朱翊钧竟是一把抱住了他,把头搁在他的肩上,“你都已经答应了。”
张居正想说“我没答应”,又受不住他撒娇,只能叹气。
朱翊钧又道:“我母后那边,你帮我多多劝慰她,她最听你的话。”
“……”
这话可不好乱说,张居正更没法接。
朱翊钧可以向张居正坦白,但决不能向皇太后坦白,所以他给娘亲留下一封信。
他在心中提到,如果只是在紫禁城里,做一颗任人摆布的棋子,那么,对祖宗和天下百姓而言,是朱翊钧做皇帝,还是朱翊镠做皇帝,并没有区别。
唯有立下万世不朽之功绩,才能成为百姓心中不一样的皇帝。
自古守成之君最难,难就难在一个‘守’字。纵观历朝,三代之下,都想着无功无过,保守基业,哪怕在史书上只留下一个平庸之名。
洪武创业至今已有两百年,大明也不可避免的遇到了其他朝代同样的问题,弊病丛生,危机四伏。守下去,无非是在沉默中走向灭亡。
绵延子嗣,早日立储固然重要,但革除积弊,使这个庞大的帝国转危为安,重现昔日大明之盛景更重要。
他请求皇太后给他两年时间,两年之后,看尽人间兴废事,再回到宫中,立后、大婚、生育子嗣,全凭母后安排。
当然,皇太后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他早已经离开紫禁城。
“陛下,”王安正在给朱翊钧收拾行装,“这身衣裳,您穿着似乎短了些,要带上吗?”
朱翊钧这两年个子长得太快,许多衣服只能穿一季,宫中所穿的常服倒是年年都有做新的,出门穿的衣裳只有两三件。
朱翊钧说:“就是袖子短了些,不碍的。”
冯保说:“不带了吧,多带些银子,路上买新的。”
朱翊钧却道:“买新的要花钱。”
“……”
“陛下,”刘守有从殿外走进来,“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他从身后拿出一根丈二长的棍子,和朱翊钧平时练功的木棍不同,这根棍子是用精铁所铸,拿在手中颇有分量,棍身上有龙纹浮雕,两头以祥云装点,
看起来非常漂亮。
朱翊钧接过铁棍,拿在手中颠了颠,他要是使足了功力一棍子敲在人的脑袋上,即刻便能脑浆迸裂。
刘守有问道:“陛下可还满意?”
“不错,”朱翊钧皱了皱眉,“就是不方便随身携带。”
“方便。”刘守有接过铁棍,不知触碰了什么机关,那长棍竟然缩短至一尺许,放入袖中,除了有些沉,竟也看不出什么。
朱翊钧觉得这铁棍实用又便携,非常和他心意:“好好好,重重有赏!”
刘守有问:“陛下打算赏些什么?”
“赏你伴驾出行。”
“……”
这算什么赏赐,这是跟着领导出差。
刘守有回道:“陛下还是赏我两个胡饼吧,管饱。”
朱翊钧不跟他贫,拿着那棍子研究如何伸缩,这机簧做得巧妙,稍微适应一下,便觉十分趁手。
这时候,冯保又走了过来:“陛下,我也有一件东西要给你。”
“诶?”朱翊钧十分惊喜,“又是什么新奇玩意儿?”
他要出趟门,怎么大家排着队来给他送礼。
冯保掏出个东西,却是用一张帕子包裹起来的。看那帕子下的轮廓,大家都猜不出是什么,只有朱翊钧看出来了,惊讶道:“这……这是,火器?”
冯保掀开帕子,掌心赫然是一把手铳,也是用最好的精铁铸造。
朱翊钧接过来,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看:“这是哪里来的?”
“陛下可还记得,上次在蓟镇,戚将军邀我喝酒,我后着脸皮,管他要的。”
朱翊钧皱眉:“怎么和我在蓟镇看过的不一样?”
冯保又道:“火绳枪须得点火,我想陛下用着不便,催着兵仗房反复修改,终于想到办法,取消火绳点火,可直接射击。”
他强调这是兵仗房改进的,但其实图纸是他亲手画的,不过就是把点火方式从火绳改为更先进的机械传动,对他来说,这不算什么。
难在兵仗房的制作工艺有限,达不到他要的精度,所以需要反复改动,他自己一有空就往兵仗房跑,甚至亲自上手打磨零部件。
“我说呢,”刘守有伸个脑袋过来,“兵仗房的人告诉我,掌印这些时日,常去兵仗房,叫他们受宠若惊。”
冯保瞪他一眼:“吃你的胡饼去!”
朱翊钧举起枪,对准窗下一支瓶子,冯保连忙按下他的手:“陛下小心!”
“这是给陛下防身之用,万不得已,不要
轻易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