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在他身后笑道:“如此说来,这位丞相可真是大度,你这么不给他面子,他却容得下你在他眼皮底下,把事情传得人尽皆知。”
汤显祖一回头,惊讶道:“李兄?你也上京赶考。”
朱翊钧拱了拱手:“汤兄。”
“上京赶考谈不上,我本就是顺天府人士。”
认识朱翊钧的可不止汤显祖一人,另一桌的顾宪成、胡应麟、朱国祚、屠隆等人纷纷回过头来看他。
朱翊钧倒也大方,挨个拱手打招呼:“诸位兄台,别来无恙。”
“我随便逛逛,别都看着我呀,继续聊,继续聊!”
说完他转身走出了酒馆。
刘守有问:“怎么了这是,刚进去,不坐下听他们谈古论今?”
陆绎笑道:“要露馅了。”
朱翊钧拉着他的手,赶紧走:“与成懂我。”
第267章 外出的时候,朱翊……
外出的时候,朱翊钧虽然一直用的是李诚铭的名字,但未必每次都透露武清伯长孙的身份,根据需要,他也时常冒充自己是将要参加会试的考生。
这里是京师,武清伯长孙欺男霸女,被皇上发配去蓟镇充军的事儿,早已传位佳话。
现在,那些曾经被朱翊钧忽悠过的人齐聚一堂,他往那儿一站,再多说两句,就得穿帮。
虽说他这个大明皇帝的身份,顶多再能隐瞒一个月,但朱翊钧还是想把悬念留到最后,等到了皇极殿,再给他们一点来自帝王的小小震撼。
至于那些连进士都考不中的,那也没有必要知道自己的身份了。
刘守有问:“咱们现在上哪儿,张阁老府上?”
以前,朱翊钧每次出宫,必到张居正家里找张懋修。此时他却顿住脚步,怔愣片刻,随后摇了摇头:“算了,他们三兄弟都要准备春闱,等殿试之后再去吧。”
会试之后,三日放榜。三月十五,在皇极殿举行。
三月初十,内阁首辅张居正、次辅吕调阳吕调阳、刑部尚书王崇古,以儿子要参与殿试而上疏请求回避。
朱翊钧忍不住笑出生,真要避嫌,那就别考。既然参加考试,还避什么嫌。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情,还得走个形势。
于是朱翊钧御笔批复张居正:“读卷官重典,卿为元辅秉公进贤,不必回避,礼部知道。”
差不多的话,朱翊钧又回复了吕调阳和王崇古,让他们安心读卷,不要多想。
在此之前,内阁已拟定三套策问题目呈给朱翊钧,让他挑选。
朱翊钧看过之后,都不满意,好在时间来得及,可以重新重新出题。
朱翊钧不想和他们讨论边事,也不想听他们谈论君臣关系、如何治国。
如今朝廷正在清丈土地,加快向全国推行新的政令,他想要的策题是,考生们对于这一变革的看法。
张居正看着他,欲言又止。
“先生,”朱翊钧笑眯眯的看着他,“你有什么,直说便是,不必有所顾忌。”
张居正这才说出了实情。
“一条鞭法”虽然有利于国家财政,也为百姓减轻了负担,但切切实实触及到了大地主和地方官吏的利益。
朝廷内部,反对的声音都从来没有停止过。因为许多官员,就是从各地的大地主家走出来的,他们当然要维护自己家族和阶层的利益。
这个问题问得太具体了,考生一眼就能看出皇帝想要什么答案,他们都是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千锤百炼出来的,个个都能把文章写得出神入化,迎合讨好圣上自不在话下。
朱翊钧试图通过这种方式选拔自己想要的人才,恐怕有点困难。
经他这么一提醒,朱翊钧回想了一下往年的策题,意识到,张居正说得有道理。
于是,内阁召集翰林院和礼部,按照朱翊钧的要求,重新拟定策题,力求帮助皇上选出理想中的改革人才。
策题定下来之后,所有出题、阅卷和读卷官员值宿宫中,直到殿试结束。
三月十五日,朱翊钧一早起来,窗外淅淅沥沥下着小雨,正适合酣睡。
潞王犯了懒病,哼哼唧唧不想起床,朱翊钧一巴掌拍他屁股上:“抄书两百遍。”
潞王吓得一个激灵,赶紧起身,梳洗更衣,准备去文华殿读书。
朱翊钧也想多睡会儿,但今日殿试,他父皇和皇爷爷就很少御殿,就算去,也只是露个面,答卷开始便离开,一切丢给内阁和礼部。
但朱翊钧不一样,他不但亲自去了,他还在皇极殿呆了一两个时辰,几乎将所有考生的试卷都看了一遍。
张嗣修、吕兴周、王谦这些官二代都顺利进入殿试环节,所谓海内最有名望的举人却不过寥寥。朱翊钧看到了屠隆,看到了沈懋学,却不见汤显祖、胡应麟等人。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朱翊钧没有看到张敬修和张懋修。
那日张居正上疏,因儿子预殿试而请求回避,朱翊钧还以为张家三兄弟都考中了进士,没想到,只有张嗣修一人。
这些日子,朝中大小事务繁忙,朱翊钧也没细问。
张懋修这么骄傲一孩子,一直以来,读书的目的就是奔着考状元去的,现在连进士都没考中,那得多难过。
还有张敬修,朱翊钧看过他的文章,的确一般,但上次他就没中,这次又没中,关键是弟弟第一次就高中了,心理落差一定很大。
朱翊钧一边看考生策对,一边在心里想,过几日,一定找个机会去到张府瞧瞧。
他在皇极殿中逛了几圈,把所有考生的开篇全都看了一遍,对他们的观点也有了一个初步的想法,筛选出他认为的可用之才。
隔日,文华殿御前读卷,按照世宗定下的规矩,读卷官只读前十二份策题。
但朱翊钧听过之后,却有些意犹未尽,命人再取十二份进读。
听完二十四份策题,朱翊钧又看了一眼,内阁提出的排名,只做了一个小小的改动,将第四名,提到了第二名,便说道:“就按这个发榜吧。”张居正看着手里的名单,思忖良久,最终叹一口气,与诸位大臣一起,退出文华殿。
朱翊钧提到第二名的,正是张居正的次子张嗣修,而状元是湖广临武人曾朝节,探花是浙江金华府人陆可教。
而原本应该在状元位置上的沈懋学,排到了数十名开外。
沈懋学乃是心学传人王畿的学生,精书法,好诗文,亦善骑射。他曾与张居正有一段短暂的师生情谊,却因为“夺情”事件,引疾归乡,没几年就抑郁而终了。
说起来,这件事跟沈懋学也没多大关系。是吴中行、赵用贤二人带头弹劾张居正,被万历廷杖,罢官。沈懋学上疏为二人求情,未果,又写信给工部尚书李幼滋。李幼滋却说张居正不奔丧,得圣贤之道,训斥沈懋学迂腐之辈,啥也不懂。
沈懋学想不通,辞官也就罢了,还把自己气死了。
而如今,吴中兴、赵用贤这两位张居正上一世的得意门生,如今却已是查无此人,不知在哪个偏远地区做知县。
张居正没把沈懋学放在状元的位置上,自然也不打算让他留京。
远离朝堂纷争,说不得能叫他心胸宽广一些,多活几年。
而曾朝节、陆可教本就是殿试前五,除才学之外,人品也没得说,为官清正,持论公允。出身寒微,在朝中独立无所依傍,不结私党,也不树宗派。
而朱翊钧看过这些文章,得出的结论是,这二十多个人里面,至少十五六人都是心学门人。
他对王守仁和心学没什么看法,小时候因为好奇,也了解过不少。
虽说心学门人个个思维敏捷,观点新颖,文采斐然,写出来的文章,很对朱翊钧的胃口。
但他并不想朝中各个重要位置都被一种一个学派占据,不同思想的碰撞,才能互相监督,互相进步。
这是皇爷爷曾经教过他的制衡之道。
有人的地方就有矛盾,矛盾产生分歧,讲人分成不同派系。
帝王的之术不是消弭党争,而是控制规模。防止任何一派获得绝对优势,垄断权威。
朱翊钧虽未下诏令,但在与张居正议事时提过几个人的名字,这些人不得选为庶吉士。
殿试刚一结束,皇太后降下懿旨:“着礼部在京顺天等八府及南京、凤阳、淮安、徐州、河南、山东,于大小官员、民庶良善之家预先选求,择其父母行止端慎、家法严正女子,年十四十五,容貌端庄、德性纯美、勤中礼法度者。”
朱翊钧看完,要求把年龄改成十七、十八。皇太后不同意,说这个年纪还没嫁人的姑娘,那一定是容貌、德性某一方面有缺陷,嫁不出去的。
选皇后能选嫁不出去的吗?
朱翊钧立刻就想反驳,自然也有才貌双全,德容兼备,不愿屈就的女子,话到了嘴边他又咽了回去。
母子俩僵持半晌,最后各退一步,在十五到十七之间选秀。
此时正值春和景明,忙过殿试,朱翊钧得了些空闲,想到张懋修落榜之事,便决定去张居□□上,安慰他一番。
他还专门挑了个张居正休沐的日子,正好蹭饭,还能和先生小酌两杯。
为此,他还特意让王安带了两坛长春酒,备了些小菜。
朱翊钧到张府就跟回自己家一样,不需要人大张旗鼓出来迎驾,他自己就进去了。
花园里,一老头儿正在打太极,朱翊钧定睛一看,是张文明老先生。
老头儿看着身体硬朗,精神矍铄。朱翊钧上前与他打招呼:“张老先生,在京师住的可还习惯。”
张文明不认得他,但能进出张府,并且这么年轻的,不是他儿子的门生,就是他孙子的朋友,他也便乐呵呵的回道:“习惯习惯,京师那是天子脚下,比我们那小小的江陵气派多了,在这儿住的时间长了,就不想回去了。”
朱翊钧还记得老头儿刚来时作天作地的模样,现在倒是不想走了。
“那挺好,就在这儿颐养天年,成全张阁老一片孝心。”
和张文明寒暄两句,朱翊钧便告辞了:“不打扰你练功,我去找懋修。”
“啊,找懋修?”张文明明白了,这是张懋修的好友,“他最近,心情不好,好些日子没出过他那院子了。”
朱翊钧点点头:“我知道,这不,专程来开导开导他。”
张文明摇摇头:“恐怕不行,那孩子倔,他爹都奈布不了他。”
张居正这个严父都奈何不了,朱翊钧更好奇了,张懋修究竟能有多倔。
“那我看看去。”
张懋修住的地方是张府最偏僻的一处院子,他说这里安静,能专心读书。
朱翊钧绕过假山,从石桥穿过池塘,刚要踏上小径,迎面走来一个人,是张简修。
张简修见了他,激动坏了,挽着他的胳膊,喊哥哥,诉说自己回家之后,挨了父亲好一顿责罚,包括不限于禁足、抄书、写检讨。
朱翊钧摸摸他的脑袋:“没关系,再过些时日,你爹就管不了你了。”
这话让张简修有些不解:“真的吗?”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朱翊钧在他脑袋上轻敲一下,“你这是从懋修那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