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简修点点头:“我去给三哥送信。”
“什么信?”
“我爹写给他的。”
张居正给张懋修写了一封信,朱翊钧太好奇了:“我去瞧瞧。”
“我跟你一起去。”
“不行!”朱翊钧推他,“你回去。”
若简修跟着,懋修肯定不会把信给他看。
第268章 朱翊钧来到小院前……
朱翊钧来到小院前,发现院门紧闭,他抬手,欲要敲门,听到院内传来细微响动,又把手收了回来,一跃而起,无声无息跳上墙头。
此时正值暮春时节,万物生发,院内一片翠绿掩映。
朱翊钧稍微挪了个位置,看到张懋修坐在石桌前,正低头读信。朱翊钧不去打扰,只坐在墙头看着他。哪知张懋修读着读着竟是落下泪来,又胡乱用衣袖抹去,接着看。
朱翊钧歪头,有些疑惑,张先生在信中写了什么,如此感人。
读完了信,张懋修拿着信纸怅然若失。
无论是父亲的至交,还是太学的同窗,人人都夸他文章作得好,将来定能状元及第,他从小也是依次为目标,住在这偏僻的院落里,潜心学习,除了……
正在此时,一个人影从天而降,无声无息的落在他的眼前,张懋修还未反应过来,手里的信纸就被人抽走了。
“让我瞧瞧~”
“诶~”张懋修伸手去夺,“不不……”
朱翊钧转身,快步逃走,张懋修在后面追他。可他脚步轻盈,稍稍一点地,人就能约出去老远,张懋修使出浑身力气,也只能跟在他的身后。
“汝幼而颖异,初学作文,便知门路,吾尝以汝为千里驹。”
朱翊钧稍稍停顿步伐,竟是把信上的内容念了出来:“乃自癸酉科举之后,忽染一种狂气,不量力而慕古,好矜己而自足,顿失邯郸之步,遂至匍匐而归。”
张居正的意思是,张懋修从小就聪明,被他视作千里马。但去年乡试之后,忽然染上了一种狂傲之气,自不量力地仿效古人,骄矜自满,邯郸学步,忘了本心,最后栽了个大跟头。
听罢,张懋修不追了,朱翊钧也不念了,跃上一块太湖石,坐在顶部把信看完。
不难看出,张居正对张懋修寄予厚望。去年秋闱之后,嗣修、懋修兄弟二人返京,他就看出懋修心思浮躁,不想让他应试,是敬修、嗣修劝他不该挫伤弟弟锐气,张居正才勉强同意了。
最终张懋修落榜,张居正也未曾埋怨过他,还要自我安慰:这是老天要让儿子厚积薄发。
“吾诚爱汝之深,望汝之切,不意汝妄自菲薄,而甘为辕下驹也。”
朱翊钧看向张懋修,后者低着头,安静的站在一旁,也不知在想什么。
“懋修。”
张懋修不抬头,只轻轻“嗯”一声。
朱翊钧拍了拍身旁的石头:“你上来。”
假山在小院一隅,只有一人多高,但也嶙峋陡峭,不易攀爬。
朱翊钧向他伸出手,硬是凭着惊人的力道,把他拽了上来,稳稳地落在自己身旁。
张懋修仍低着头,不难看出,情绪很是低落。
朱翊钧一把搂过他的肩肩膀:“不就是没考上吗,多大点事,咱们下次再考就是了。”
“……”
张懋修的头埋得更低了,关于他科举落榜这件事,在朱翊钧面前尤为难堪。
他张了张嘴,声若蚊蝇:“对不起。”
“这是什么话?”朱翊钧揉一把他的脑袋,“你只是没发挥好,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张懋修摇头,眼泪又要掉下来:“我答应过你的……可我没做到。”
“现在没做到,又不是永远也做不到。”朱翊钧一下一下轻抚他的后脑,“三年后,一定能状元及第。”
其实,去年在江陵,朱翊钧已经隐约感受到他的浮躁。
也不看书,也不学习,整日结交世子,四处游完。谈论风月,仿古作文。
看信中意思,张居正当年也有过这样一段轻狂不羁的经历。
朱翊钧又想到王世贞等人“文必西汉,诗必盛唐”的主张,八股文只是为了应付考试,仿古才是流行与风尚。
张懋修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去年,我与二哥一起回江陵参加乡试,如今他榜眼及第,而我……”
张嗣修确实在兄弟几人当中性情和才学俱佳,书读得好,人还踏实。
与他一比,张懋修虽然更聪明,更有才华,却浮躁了些,被人夸几句,就飘飘然忘乎所以,也经受不住打击,一次失败,就萎靡不振,否定自己。
“懋修,”朱翊钧扶着他的肩膀认真地说道,“你答应过我,你要像杨慎那样,成为相门状元。这次你没做到,是打算放弃吗?”
张懋修想也不想脱口而出:“当然不是!”
“既然不放弃,那便是要准备三年后的会试。自怨自艾除了荒废光阴,没有任何意义。”
“你从小就是个聪明的孩子,但你要记住,你心中有目标,你只需盯着这个目标,不断努力。至于旁的人和事,你都不必在意,更不必因为一点挫折而动摇心志。”
张懋修看着他,眼眶红红的:“我……我明白了。”说完他就准备站起身,往下跳,“这就回去读书。”
朱翊钧一把拉住他:“倒也不必这么着急,先放松一下。”
“放松一下?”
朱翊钧道:“下午,我带你出门散散心。”
安慰好了张懋修,朱翊钧便拉着他进屋:“你把自己关在院子里多久了?”
张懋修苦笑了一下:“会试之后。”
那掐指一算,也有近一个月了。
从那封信就不难看出,张居正对张懋修自暴自弃把自己关起来的行为颇有微词,但为了照顾儿子的自尊,他并没有用父亲的威严压迫他。
最后忍无可忍,也只是以一封书信表达自己的想法。
朱翊钧想,张先生虽然严厉,关键时候,却也给予了子女充分尊重。
想到这里,朱翊钧忍不住嘴角上扬。
张懋修奇怪的看着他:“怎么了?”
“没什么。”朱翊钧催促张懋修,“快快,梳洗一番,换身衣服。”
他二人出了院子,打算去见张居正。路过花园,隐约听到琴声,音韵醇和,若九霄环佩之声。
朱翊钧顿住脚步,待到一曲终了,他才又往前走,绕过灌木从,见荷塘中央的凉亭中,张若兰端坐琴前,若有所思。
去年江陵一别,又是大半年不见。人家都说女大十八变,如今,十六岁的张若兰姿容姿容昳丽,美玉莹光。
朱翊钧情不自禁想起前些日子看过的一部民间话本:“乌云叠鬓,杏脸桃腮,真似海棠醉日,梨花带雨。”
话本里说的是妖精,眼前这位是仙女儿。不,比仙女儿还美。
张若兰抬眸,也看到了他,嘴角立时浮现出一丝笑意,很快,又压了下去。
她离开走出凉亭,快步来到朱翊钧和张懋修跟前,双手交叠,敛襟行礼:“参见陛下。”
朱翊钧问:“刚才那曲子叫什么?”
“战国时,有灵虚子者,游嵩山,遇羽人鼓琴石窗之下,鹤舞于庭,兰馨于室,延入晤语,因授以清羽之调,名曰:《佩兰》。”
朱翊钧听罢大笑:“这名字好,纫秋兰以为佩。曲子也好听,与若兰妹妹最是相配。”
张若兰说道:“兰生空谷,无人自芳;苟非幽人,谁与相将。”
“这不是……”话到嘴边,朱翊钧又停顿片刻,拉着张懋修,“这不是被我俩听见了吗?”
张若兰看着他,欲言又止,目光移向旁边的张懋修,惊讶道:“三哥,你,你可算肯出院子了!”
张懋修挑了挑眉:“你才发现。”
这话说得别有深意,张若兰嗔怪的看他一眼,又笑着看向朱翊钧:“还是陛下有办法,我们怎么劝都没用,您来一趟,三哥就振作起来了。”
朱翊钧摆了摆手:“是张先生的信打动了懋修。”
张若兰莞尔:“我爹虽爱子心切,但还得是陛下”
张懋修赶紧求饶:“妹妹,三哥已经够惨了,你就少揶揄两句吧。”
张若兰过来挽着兄长的手:“我觉君非池中物,咫尺蛟龙云雨。时与命犹须天付。”
听见妹妹的鼓励,张懋修心中最后那一丝怅然,也随着这一首放翁的《贺新郎》烟消云散。
朱翊钧站在一旁,安静的看着兄妹俩,不知在想什么。
张若兰又问道:“陛下和三哥这是打算去哪儿?”
张懋修道:“去见父亲。”
张若兰看了看朱翊钧,却退后一步:“你们过去吧,我回房了。”
说完,她向又向朱翊钧行了一礼,欲要离开,却被朱翊钧叫住:“你也犯错了?”
张若兰摇头笑道:“他们都犯错了,我也不会犯错。”
朱翊钧问:“那为何不敢去见你爹?”
“哪有不敢?”张若兰偏头看向别处,“我只是,只是……”
只是女孩子长大了,不方便在客人跟前露面,也不能像小时候那样,在一处玩耍。
“只是什么只是,”在朱翊钧心里,没有那么多礼数,从小到大,他都把张家兄妹几人当亲人一样,“走,一起过去。”
他二人走出去几步,忽然发现,少了个人。回头一看,张懋修还站在原地。
朱翊钧问:“看来,是懋修心里还有顾虑。”
张若兰问:“什么顾虑?”
朱翊钧低头在她耳边轻声道:“张先生说他,性情古怪,字迹潦草,都怪自己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