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朝游不会在原谅他了。王道容的心底飞快地掠过这一个隐约而模糊的念头,心里先是一紧,既而一松,倒生出了些莫名的淡然来。
既已走到了这地步,他心知肚明已没了回旋的余地,颔首认了下来:“是。”
慕朝游气得浑身发抖。
王道容瞒着她想并嫡双娶,她努力让理智压倒了感情,决心不多苛责他,想着好聚好散得了。
这事本来就已经够悲催了,没想到这人竟然还想杀了自己,她之前真的是瞎了眼!
“为什么?”慕朝游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死死地瞪着他,唇瓣苍白,剧烈颤抖,“是因为神仙血?”
“你是从什么时候生出这个念头的。”
王道容没吭声。
一看他的反应,慕朝游便什么都懂了,“一开始是吗?你一开始就想杀了我是吗?”
王道容这才摇了摇头,轻声解释:“朝游,我起初并未打算杀你,你身负神仙血,我不放心你流落在外,便决意替你寻一门亲事。”
慕朝游只觉得荒诞,“就因为我不同意嫁给你安排的对象,你就要杀我?”
王道容又静下来。事情暴露,不论他怎样回答,都无济于事,但他不得不给她一个态度,一个交代。只能说:“抱歉。”
他垂睫,眼睫弯弯的,仿佛盈满了泪珠:“千错万错,错在容一人,容知晓朝游不论如何也不会原谅予我。”
“但求朝游能给容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要杀要剐,但凭女郎作主。”
少年静静地伫立在雨中,衣衫狼狈,乌发黏连着冰冷的,苍白的肌肤,雨水在他眉眼间横流,不禁让人疑心他是不是在哭。
可慕朝游心底非但没生出任何怜悯之情,反倒像看到了一条装模作样,学人流泪的毒蛇。
胃里翻江倒海,慕朝游面无表情地死死瞪着他:“我真庆幸与你分手。”
王道容上前一步:“朝游……”
“滚!”慕朝游再也克制不住心底那股陡然上涌的厌恶之情。
“滚开!!”
左手手腕一沉,慕朝游循着手臂抬头望去,王道容竟还不死心,乌黑的眼珠直直地将她攫住,“朝游——”
慕朝游想抽手,但王道容拒不相让,攥得紧紧的。
她额角青筋乱跳,血气上涌,怒极之下,扬起那只尚未被束缚的右手,一巴掌重重地落在了他的面门!
第069章
这一巴掌下去, 慕朝游毫无顾念旧情之意,用足了十成十的力气。
王道容身形一僵,整个人都被扇懵在了原地。
“我再说一遍。”慕朝游冷冷地盯紧了他的双眼, “滚开。”
他白嫩的脸蛋迅速泛红, 浮肿,显现出五个鲜明的手指印。
这是个讲究士可杀不可辱的年代。
王道容出生在素有与夏氏皇室“共天下”之称的天下第一豪族琅琊王氏, 自小锦衣玉食,矜贵无双, 何时受过这样的侮辱。
他面色青、白、红三色交织,好不显眼。
可即便如此, 他竟然也能硬生生咽下这一掌之耻,手掌像铁箍一样牢牢攥住了她的手臂, “朝游……”
喉口血气翻涌,王道容咽下一口血沫, 面无表情, 死死与她对视着, 执着地继续喊她的名字。
啪!
慕朝游毫不犹豫又往他另一边侧脸反击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听不懂人话吗?”
“王道容, 你让我觉得恶心, 听不懂吗?”
一旁的谢蘅为这变故惊呆了, 下意识地向前了几步,又觉此时不应插手,默默退了回去,像只团团转的驴原地拉起了磨。
紧跟着红肿的左脸,王道容的右脸也迅速高肿起来, 但即便如此他紧攥着她的手臂依然紧紧的, 唇角抿出个执拗的弧度,“朝游……”
眼前一阵发黑, 大抵是气过了头,慕朝游忽然冷静下来,对上王道容的视线,大雨中他双颊虽然高肿,但神情依然疏冷。
她忽然意识到,他只是竭力在维持这样的体面罢了,万事都讲究姿态的王道容被她这样侮辱,心底真的没有任何触动吗?
恐怕不把他的尊严踩到泥地里,他是绝无松手的可能了。
慕朝游从未侮辱过人,或许是恨火烧穿了她的理智,她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好像在打开一只潘多拉的盒子。
眼里露出讥嘲之色,冷冷说:“高高在上的王家子,竟也只会死缠烂打这一套,你不觉得你如今的模样像条狗吗?”
王道容面色微变。
慕朝游嗓音很轻,她清醒地,充满恶意地说:“王道容,像咬着人裤脚不放的狗一样挽留有意义吗?”
他面上血色尽褪,不自觉地松开了对她的钳制。一双漆黑的眼珠子,像第一次认识她一样,费解地望着她。
王道容想不明白。
原来昔日的浓情蜜意,一夕之间就能反覆成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刻骨刀。刺穿他的心肺,痛不欲生。
“王道容,你敢坦荡认下,我还敬你一句磊落,”慕朝游筋疲力竭地冷冷开口,“不要连自尊都不要了,这样只会让我看不起你。”
这一次,慕朝游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顺利地把胳膊从他掌心抽离了出来。
她也实在吝于多看他一眼,扭头就走。
方才的争吵与打骂并未让慕朝游感觉到任何痛快,相反,刚刚那个释放出恶意的人,让她感到恐惧、陌生,百思不得其解,刚刚那个陌生的人真的是自己吗?
慕朝游转身走了,远远观望着的谢蘅仍是舌挢不下,目瞪口呆,浑像看了一场大戏。
王道容当着他的面被人掌掴数下……
谢蘅原地踯躅了好一会儿,也不知到底要不要安慰王道容。
虽然依他这个性子,未必肯叫人瞧见他如今尊严被践踏入泥的,落魄模样。
王道容十分高傲。
这样的侮辱,对他而言,诚然是必杀了他还要难受的。
望着慕朝游离去的背影,王道容默抿了唇角,容色冷淡如雪,他心想,其实他也不必真的非她不可。
所有的柔情蜜意在这一刻都被冰封凝结。不过是个小女子罢了,凭他的容色家世,什么样的女子找不到,纵使妻妾成群,也只会被旁人赞一声风流。他又何必自轻自贱到这个地步?
谢蘅原地踌躇几回,终究是走上前来,“芳之……”
王道容听得他的呼唤,面无表情地望了过去。
这一眼,就令谢蘅不自觉看了好几眼。
他神色冷凝,浑身上下乌发连同衣衫都被雨水浇透了,唯有一双漆黑的眼,仿佛雨中冷冷燃烧着的鬼火。
谢蘅握紧伞柄,“你与慕娘子……”
王道容:“你因何在此处?”
谢蘅霎时无言,王道容目光泠泠。
四目相对间,有些东西已尽在不言之中。
谢蘅握着伞柄的手不自觉松了松,好似下定了决心,一双温润的眼,竟也不偏不倚略带挑衅地瞧了过去。
他脾气虽然温软,与王道容、刘俭相交时,多落于下风处于弱势地位,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不如这二人。
只是天性如此,不想争。
与琅琊王氏子弟骨子里积极进取,火中取栗的疯狂不同。谢氏子弟素来以雅道风流着称。
但谢蘅到底是世家出生,骨子里也有世家公子不输于人的矜傲,一旦动了念,生出了争心,却也是锋芒毕露。
谢蘅的目光,隔空与王道容相撞。
大雨模糊了两人的身形。
他心跳得有些剧烈,呼吸也有些急促。
心里忍不住浮现出一个大胆的念想,如按下葫芦浮起瓢,再也克制不住。
……王道容与慕朝游不知发生何事,闹到这个地步。谢蘅禁不住想。这二人是不是从此之后即分道扬镳。
那这是不是代表着——他的机会?
一念即出,谢蘅便再也克制不住。
王道容清楚地瞧见了他眼里的那一抹锐意进取,但出乎意料的是,他并没有跟只斗鸡一样,在此地同谢蘅较起劲来。
他仅仅垂下眼睫,移开了视线,强压下心底那翻涌的,被窥伺的不虞,乃至杀意。
他愿意在慕朝游面前伏低做小,是因为不觉得在心上人面前撒娇讨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但这并不代表王道容愿意接受人格上的侮辱。
王道容垂落眼皮,袖子里的手指攥紧了寸许,冷淡、决绝地想,也罢,她既已决心恩断义绝,那他便遂了她的心意,与她桥归桥,路归路便是。
这一刻,王道容强歇了与谢蘅争风吃醋
的心思。
在挑衅地望去时,谢蘅已经做好了与王道容相争的准备,但出乎意料的是,少年仅面无表情,淡扫了他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谢蘅犹有不解,但心里惦念着慕朝游,也没深究的心情。
他既不在乎,他便不假思索地,转身紧随慕朝游的脚步进了那家小院。
王道容静睇着他入了内,乌黑的双眼被水洗过,呈现出一段霜雪般的皎洁与清澈来。
他已做好了目睹谢蘅被拒之门外的准备。
但出乎意料的是,谢蘅抬臂叩响了门,轻声冲门后说了什么,吱呀一声,门开了。
王道容霎时抿紧了唇,眉眼肃杀,喉口翻涌出一阵淡淡的腥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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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蘅侥幸进了屋,当直面慕朝游时,仍然陷入了担忧和迟疑,不敢轻易上前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