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些鬼物怎么迟迟还未动手呢?
她不禁困惑地又睁开眼。
只见那食尸鬼正蹲伏在她的身上,两只腐烂脱窗的眼球摇摇欲坠地挂在眼眶上,从食尸鬼那张烂肉一般的脸上,她竟然微妙地看出来了点儿“痴迷”的神色。
慕朝游一愣,瞬间就明白了过来。
是神仙血!
感谢天感谢地,她从没像今天这么感谢过她这一腔神仙血。她流了太多血,周围的鬼物也渐渐被神仙血迷晕了心智,有几只甚至已经迫不及待地趴在地上舐了起来。
慕朝游的心里九曲十八弯一般地转过十多个念头,但实际上,这一切也只不过发生在这一瞬之间。勇气与软弱的较量是很快的。
人一旦有了希望就有了勇气,只这一瞬间,慕朝游便觉得自己心里忽然发出了一股野蛮的狠劲儿。
她将牙一咬,稍微振奋了点儿心神,悄然握紧了手上那柄小刀。
她想,能坚持一刻是一刻。
就算今天是真的走不出去了,没有人会来救她了。
就算,就算是死,至少也得拉几个畜生与她陪葬。
那食尸鬼沉迷于神仙血的芬芳,竟一时并未注意到她的动作。电光火石间,慕朝游猛地抬起手朝着它心口扎了进去!
就像是切一块豆腐一样,刀锋是“滑”进那堆烂肉里的,那食尸鬼猝不及防,惨叫一声,化为了一阵黑烟消散在半空。
就这么轻易?
慕朝游怔怔地看了眼手中的小刀。
食尸鬼的惨死猛然惊醒了四周的鬼物,促使它们从神仙血的诱惑中回过神来。
那就战吧。
慕朝游跌坐在地上,面色审慎地握紧了一把有些可笑的小刀。
可就在她下定决心要跟这些东西不死不休之际,忽然,一阵熟悉的白雾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
她手不由一松,整个人一呆。
心想果真是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她就刚刚就一直纳闷那只魇鬼到底去了何处,没想到竟在这里等她!
伸手不见五指的白雾很快将她包围,举目所望,唯余她一人。
但慕朝游心里清楚,危机正潜伏在雾后,雾后鬼影幢幢,敌明我暗,再也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作战环境了。
她一颗心不禁又坠入冰窖,凉透了。
她原本清明的思绪在白雾的影响下开始变得迟滞,眼前也渐渐浮现出群魔乱舞的幻象。
一时是王道容,一时又是地狱中的熊熊烈火,狞笑跳跃的青色赤色厉鬼。
或许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就在这时,一道绝不可能在这里出现的悠扬笛音,忽然直插入雾气之中。
笛音清扬宛转,像是一只翱翔在林间的庞大凤鸟,月照松间,流水潺潺,凤鸟高低飞舞,偶尔停落下来啜饮着山间的清泉,绮丽的尾羽划过林梢,它口中发出温柔的喁喁低语,不慌不忙,平静从容地牵引着她紊乱的神志一点点重归清明。
所过之处,大有令黄泉重为琼霄绛阙的意思。
一簇火苗亮起,烧穿了浓郁的雾气。
一时之间,风雷齐动,炁冲云阵,声震雷庭。
雷光绞碎了鬼物的同时白雾,露出来人的真面目。
白衣的少年道子横笛站在她身前,正垂着眼呜呜地吹奏着,他乌发如漆,眉眼冷清,如林下落了疏薄残雪的梅花。
见妖氛一空,王道容将笛子转收入衣袖,淡静的目光随之落在她身上。
再次见到王道容,慕朝游有点儿发怔,那把小刀还被她紧紧握在手上。
眼前的少年还是这么高洁芳润,白衣如雪,旷远优雅,好像永远衣不染尘,手不沾血。
四目相对间,少年眼底的冷淡略略散去了。他默默不言,朝她略一颔首。
王道容从未见过这样的慕朝游。
她流了很多血,一双眉眼却亮得吓人,浑身上下犹如一只警惕到极点的幼兽,那股逞凶斗狠般的杀意还没从她身上完全散去。
心头如湖水生波,微不可察地荡开一阵异样的情绪。
他不由安静地多看了她一眼,隔了一会儿,才轻轻地开口说,“抱歉,朝游。我来晚了。”
“是容之过。”
慕朝游:“……”挺好的。
精疲力竭之余,她甚至还有余力在心里吐槽:怎么不再来晚一点,所幸还能吃上她的席。
第015章
或许是方才正处于生死攸关之际,慕朝游的精神极度紧绷,骤然回落到人类社会,看着眼前的王道容,慕朝游有一瞬的懵懂和迷惘。
……她该说些什么?
还没回过神来,一个身影却突然奔了过来,“慕娘子!”
顾妙妃那张苍白的俏脸猛地撞入慕朝游的视线,一双眼几乎流下泪来,急切地问,“娘子可曾受伤,要不要紧?”
慕朝游一愣,原本有些抽离的思绪渐渐归位,“我……我没事。”
而王道容也在此时蹲下身,替她检查伤势。他白色的道袍垂落在地上,却浑不在意身上的血污,只是轻轻搭上她的手,提醒说,“朝游,松手。”
慕朝游有点儿迷糊,松什么手。
王道容见她这模样,便知晓她是吓得狠了,耐心地一遍遍安慰着她,“无事了,朝游,你没事了。”
说着垂眸一点点掰开她无意识紧握的拳头。
慕朝游掌心那把小刀当即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她太紧张,小刀握得太紧,手指都疼得有点儿抻不开了。
王道容替她手上的伤口敷上了药,目光落在她裙摆。
她裙摆破破烂烂得露出两条白皙光洁的小腿,左腿上伤口狰狞,外翻的皮肉间不断有血水渗出。
非礼勿视。
王道容的目光只蜻蜓点水一掠而过,便转回视线,将手上的药瓶递给她。
慕朝游刚接过药瓶,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忙把药瓶又塞回王道容手上,叫道:“等等!仆役!”
“顾家的那些仆役还下落不明!”
王道容把药瓶递还给她:“不必担心,司灵监与道兰公已经赶来,正同阿笪等人前去寻找仆役们的下落。”
慕朝游这才松了口气,鬼门前打过一个滚,她早把古代那些有的没的规矩给忘了个一干二净,当着王道容的面便直接撩起了裙摆给自己上药。
王道容:“……”
所幸与慕朝游相处日久,他也或多或少习惯她偶然间的“神来一笔”。
顾妙妃这一路上的仓惶与恐惧也很难用言语来表述其一,她从小就是父亲顾锡娇惯着长大的,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何曾经历过这般惊险夺命的时刻?
这一路下来,她手脚发软,脊背冒汗,不过是靠着求生的欲望,和绝不能辜负慕娘子的牺牲,这才糊里糊涂坚持下来。
也是她幸运,王道容那个时候已经找到了门口,正巧让她撞了个正着。
此时,见慕朝游完好无损,顾妙妃那一直坚持着的一口气一松,便再也支撑不住,手脚颤抖,心头思绪如潮,一股酸意从鼻尖直冲眼眶,趴伏在王道容肩头大哭起来。
伤药洒在创口火辣辣得难受,慕朝游刚抬起头就看见王道容扶着顾妙妃的双臂,任由顾妙妃扑进他怀中痛哭。
他的衣襟被她的泪水洇湿了一小块。
顾妙妃低声抽噎:“多亏你与慕娘子……我险些以为今日就见不到你们了。”
王道容怀拢着她,骨节分明的手掌有一下没一下地抚过她乌黑的发,嗓音压得很低,几近柔和安抚:“莫哭。”
少年乌浓的眼睫低垂着,与她耳鬓厮磨,喁喁低语,乍一看,便犹如一对亲密无间的璧人。
王氏先祖曾是前朝赫赫有名的硕儒,王道容的父亲王羡却是个蔑视礼法的名士。他性格不似其父,更肖其祖,平日里在一干放浪的南国士人之间倒显得尤为庄重循礼。
少年的客气是有距离的,有礼是疏离的。绝不会同异性有这般亲昵的举止。
若是从前慕朝游内心或许如打翻了五味瓶一般复杂难言,但不知是不是经历过生死磨难,她的心情忽然变得格外的平静。
“死生亦大矣”。
她仅仅只看了一眼,就移开了视线,目光望向自己方才出逃的方向。
刚刚没时间,此时才有机会好好打量。原来那碧瓦朱甍,金碧辉煌的大屋子竟是一座大坟墓。
慕朝游忍不住有点儿出神。
看来志怪小说里所写的也不都是虚假的。她心底暗暗想:主人公夜伴行路,忽然看到一座华屋,从屋中走出来的主人打扮华贵,殷勤好客。等到主人公第二天天明醒来才发现自己醉卧在一座坟墓前。
她脑子里正上演着从前看过的各种古代志怪小说,忽然听到王道容在叫她,一转头却见顾妙妃软绵绵地倒在了他怀里,而王道容的手刀刚离她半寸远。
慕朝游当即吃了一惊,“你这……”
“令嘉受了惊需要休息,”王道容将顾妙妃交给身边的顾家仆从,很平静地说,“那只魇鬼方才落荒而逃,如今下落不明,而顾家僮客生死不知,前路危险,不宜由她继续同行。”
这确实很有道理,但慕朝游还是觉得奇怪。以王道容和顾妙妃的交情,他同她说一声不就行了,何必要将人打晕呢?
只疑惑不过一晃而过,慕朝游也没想那么多,而是问,“那么我们现在去捉那只魇鬼吗?”
王道容在她身前蹲下,看向她的小腿:“不急,我先扶你上车休息。”
慕朝游忍不住抿起唇角,聊胜于无地往后让了让,企图挡住小腿上狰狞可怕的伤口。
“我自己可以……”
王道容垂落深浓的眼睫,看得很专注,目光在她伤口上仔仔细细地睃巡。
慕朝游被他盯得浑身都不自在起来,忍不住又重复了一遍:“真的,我自己能走。”
为了表示她言语间的可行性,她扶住地面,就要站起来行走。
一双细白的手,准确地伸了过来,牢牢攥住她小腿上没有受伤的部位,及时阻挡了她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