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朝游拔高了嗓音:“阿冲!!”
愤怒烧毁了少年的理智, 尤其是触及王道容那双黝黑静冷的双眼时。
他一双眼浓黑如墨,又静冷如天山雪, 透出一股局外人的平静的冷酷来。
眼前的少年看起来是如此高雅淡泊,但魏冲知道, 这些贵人都是披着人皮的禽兽,是最会装模作样的。
他的愤怒倒映在王道容的眼中, 却并未深入他的眼底。
魏冲恨极了这些贵人的高高在上,大脑嗡地一声, 竟然不管不顾挥起拳头冲着王道容的面门砸了下去。
慕朝游一惊,冲上前:“阿冲!!”
若王道容是被酒色掏空了身体的世家子, 此时必定躲不过少年人包含愤怒的一拳。但他身形只微微一晃, 如悠然飘落的柳叶, 便错身闪到了魏冲的身后。
少年热血上头的一拳, 拳风固然又重又猛, 但没经过系统性的训练, 在王道容眼里几乎都是破绽。
他几乎没费什么力气,便扭住了他的双臂,制止了他的发难。
可就在他扭住魏冲的同时,慕朝游也已经冲到了他的面前,一把将他的手臂攥住, 焦急而不赞许地望着他。
“王道容, 我这个弟弟年纪小,性格鲁莽, 你不要和他一般见识。”
王道容:“弟弟?”
慕朝游急急道:“就是魏家酒肆酒翁的儿子,我承蒙他们一家照顾多日,他也是关心则乱。”
王道容迎上她黑白分明的双眼,不置一词。
方才他与魏冲同时动作,慕朝游紧随其后。下一秒他扭住魏冲的同时,她也已经攥住了他的手臂。
——她在拉偏架。
技不如人,魏冲在他手下剧烈挣扎着,一张脸都涨红了,咬着牙,眼睛瞪得大大的,“阿姊,你不要跟他求情!要杀要剐我一力承担。”
王道容定定看慕朝游一眼,松开手,“朝游是担心我会对他出手吗?”
慕朝游微抿唇角,不知作何答复。
两人相争时,她的确更担心魏冲一点。
不仅仅是因为她清楚王道容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世家公子,最重要的是二人身份地位悬殊,魏冲是在以卵击石。
惹怒了王道容,他完全可以兵不血刃地轻飘飘处置了他。
魏冲原本挣扎得正剧烈,孰料王道容忽然松了手,他一时不察,跌坐在地上,整个人都懵了半秒:“……”
事实证明,慕朝游和他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在慕朝游惊愕的视线和魏冲警惕的视线下,王道容竟朝魏冲伸出手来。
魏冲:“……?”
少年细白如玉的手耐心地停驻在半空中。
魏冲愣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眼前这个世家子弟想要做什么。
他想要扶他?
他见过的世家子弟一个个都视他们这些庶人为脚下的烂泥。
莫说和他们有身体接触了,便是跟他们多说一句话,仿佛都会污了自己的嘴巴和耳朵。
眼前这个世家子弟竟然想要扶他?
魏冲浑身汗毛都炸了起来,警惕地瞪着他:“我不要你扶!”
王道容未被触怒:“你叫魏冲?”
魏冲心中警钟长鸣:“你做什么?”
王道容垂眸,嗓音仍淡静而温和:“你误会了,我与你阿游阿姊是朋友。”
“去岁我自巴蜀返京,路上遇到朝游,曾与她有同路之谊,又怎会害她?”
魏冲大脑嗡鸣得更厉害了。
“至于她身上的伤,的确是我拖累了。”
王道容耐心解释,“你应当知晓,我出生世家,世家都是外表看着光鲜,实则藏污纳垢,为了争权夺利,不惜杀伤人命。前几日,朝游便是遇上了前来杀我的杀手。”
慕朝游也怔住了。
她压根没想到王道容会徐徐地跟魏冲解释这么多。
魏冲张大嘴,迷茫地瞧着他:“……你不怪我?”
王道容:“朝游的朋友亦是容之好友,你关心则乱,容又岂会责怪。”
魏冲默默闭上了嘴巴,但神情还是警惕着的,并未因为王道容的三言两语放松了戒备。
气氛好歹是没这么剑拔弩张了。
慕朝游见状,怕这两人再生冲突,干脆回到院子里拿了几个粽子出来,叫上王道容跟自己去不远处的那棵柳树下。
“正逢端午,郎君将这几个粽子拿去吃吧。”
魏冲年纪小,做事莽撞,她不得不替他转圜。慕朝游无奈地将粽子递到王道容手上,无不真诚地说,“阿冲少年心性,他父亲魏翁几个月前冒犯了个高门子弟被打折了腿,情绪难免激烈了点,但他没有坏心,望你能看在他孝顺的份上宽宥他这一次。我代他向你道歉。”
王道容垂眸纳了,“朝游包的粽子,容定要仔细尝尝的。”
慕朝游感觉十分愧对他:“这下你也该知晓,我为何不想让你们相见了。”
王道容前脚才舍命相救,后脚她却将他拒之门外,委实是有点儿说不过去。
可她也有自己的私心。慕朝游内心挣扎,她自不会忘记王道容之前为救她性命以肉身替她挡刀的恩情。穿越到这个世界,回家已成奢望,而今她只想尽最大努力守住身边寥寥几个亲密的朋友,守住这平淡温馨的日常生活,守住这一方小小的天地。
或许在旁人听来未免有些胸无大志,没出息得可笑,只是这简简单单的愿景却是她如今生活下去的动力。
“这样吧。到底是我没尽到地主之谊。”慕朝游想了想,也觉得今日之事做得不地道,便说,“郎君若不嫌弃,过些时日我再请郎君进来坐坐,只有你我二人,届时,我定当好好作陪招待,还请郎君务必给我一个赔罪的机会。”
王道容:“朝游有这个心意,此乃容之幸,又怎会怪罪?只是容近来尚有杂事缠身,无暇他顾,莫若一月之后罢。”
“既然朝游有客,容也不便再继续叨扰。”
王道容微微颔首,躬身行了一礼,“告辞。”
他走后,慕朝游这才回身去找魏冲。
魏冲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嘟嘟囔囔问:“阿姊……那个人……”
慕朝游没好气地叫他过来,“都说了是我的朋友了。”
魏冲被她噎了一下,好半晌才说:“反正……我不喜欢他。”
少年滚了一身的灰,慕朝游顺手帮他拍干净了,“人家对你态度不是挺好的?”
魏冲闷闷,“反正、反正我就是不喜欢尤其他……他那个眼神……”
“怎么?”慕朝游瞧他郁塞,有意打趣说,“难道你还想让人家给你送个秋波?”
魏冲顿时因她的恶趣味郁闷地鼓起了个包子脸:“阿姊!!”
“诶呀,阿姊你不懂。”
少年说完就不吭声了,一双墨眉紧拧着,紧紧地望着王道容离去的方向。
他总觉得……
这个贵族少年的态度虽然确实无可指摘。
魏冲的脑海中飞快掠过王道容乌黑平静的双眼。
他不喜欢他看的视线。
高高在上。
他的言辞是柔和的,动作也是漂亮的。但那纤长的眼睫垂落下来时,视线淡如远翠轻烟,空山窅然,水落无痕,雁过无迹。
这一眼,他就知道,这个人根本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
看他时,就好像在看脚下一粒无足轻重的尘埃,道旁朝生暮死的虫子。
阿笪正坐在车辕上发呆呢,远远地,忽然看到王道容走了出来,手里还提着一串粽子。
阿笪吃了一惊,忙去接他手里的粽子:“郎君不是去见慕娘子的吗?怎么这么快就回了?”
王道容不答,只是说:“回去罢。”
看上去也不像是和慕娘子闹矛盾了呀。
阿笪讪讪地捧着这一串粽子,也不敢多问,不过看起来郎君的神情到还是很澄静的,语调也很软和。甚至还有闲心吩咐他:“回去之后,记得将这几个粽子煮上。”
“诶、诶。”阿笪忙回过神,急匆匆应了一声。
待回到家里时,阿笪拎着这一串粽子就进了厨房。
不忘叮嘱说:“郎君点名要吃的,快点煮好了可不准偷懒。”
底下的厨子忙说:“大家伙都是给郎君做事的,岂敢!”
粽子很快出了锅,个头都不大,一个个秾翠的玲珑尖尖,看着殊为可爱。
阿笪端着食盘回云水院的时候,迎面正撞上了青雀和几个女婢,青雀惊讶:“哪来的粽子?”
阿笪:“郎君从外面拿回来的。”
几个女婢都笑起来。
阿笪纳闷:“你们笑什么?”
其中一个女婢道:“郎主前不久才抱着一捧艾草回来了,今日郎君又提溜回来一串粽子。”
“这还没到端午呢,父子俩倒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阿笪心道,那可不一样,郎君的粽子那是慕娘子送的。也不和这些女婢们说笑,端着食盘进了屋。
王道容正坐在窗前翻阅着案上的公文,都是近几天来鬼物伤人的官司。
阿笪将食盘举到头顶说:“郎君,粽子煮好了。”
王道容“嗯”了一声,搁下书轴,剥了一个,翠绿的外衣下,糯米白得像玉。
阿笪将碗筷一并递给王道容,小小的碟子里铺了一层雪一般的糖。
郎君吃粽子喜欢吃甜,只爱吃白粽子蘸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