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美味的菜肴也终有吃腻的一日,再漂亮的纸片人也有爬墙的一天。
她承认他还是很美,但这些时日以来她日日忙着面馆的生意,回过神来看看,竟再也没有思念过他。
工作果然令人养胃。
人果然还是要有一份自己的事业,不拘是高低贵贱,有了自己的生活重心,眼光就不会再拘泥于眼前那点琐碎的小事。
曾经,她是依托他生存的菟丝花,在这个妖鬼横行的乱世,她所能见者,所能依赖者,唯他一人,因而将安他看得太重,如笼中鸟,井底蛙,坐困咫尺方寸间,伤春悲秋,内耗个不停。
如今方才有海阔从鱼跃,天空任鸟飞之感。
归根究底,刚刚那个吻也只是个乌龙,不必想东想西,萦绕于心。
……希望他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千万不要有这一段记忆。
没有打搅他,她端着碗出了屋,在月下洗了头发,待一切梳洗妥当之后,也回到了主卧吹灭了灯火。
第二天一早,待慕朝游再去客房的时候,王道容一早就醒了,正披散着一头黑漆漆的长发,新奇地打量着室内的陈设。
瞥见她进门,不慌不忙和声唤她一声,“朝游。”
王道容扬起睫,他半曲起一条腿,白纱袍雪浪堆迭,衣襟大喇喇地敞开着,露出大片雪肤,胸膛在阳光下泛着蜜色,清雅的眉眼间一段慵懒姿态。
他昨夜登堂入室,睡了个天光大亮,今日神情平静雍容,举手投足间倒颇有些主人翁的架势。
来之前,想到昨夜的窘境,慕朝游还有些紧张。
忍不住开口问:“昨夜……”
王道容温言问:“昨夜?”
慕朝游对上他黑白分明的双眸,一派清澄澄的,看起来不像是记得昨日发生过的事,不由松了口气。
“没什么,你昨日喝醉了来投奔我。”
王道容点点头:“此事容尚有记忆,只是之后发生的事却记不太清了。”
少年露出一段愧态,“我脑中昏沉,不知昨夜可是醉中给娘子添麻烦了?”
慕朝游有意遮瞒昨夜这一段,将热了又热的醒酒汤递给他,“没什么,你酒品不错,喝醉之后就睡着了。”
王道容面不改色接了,淡淡附和说,“原是如此么?如此,容便宽心了。”
昨夜他根本没醉,自然将发生过的每一幕都记得十分清楚,却也不欲戳穿她。
王道容款款地饮着醒酒汤,眼角余光瞥见坐在他对面的慕朝游,眼睫不由动了动,心里生出一股十分古怪的感觉。
好像,他与慕朝游是成亲头一日的一对小夫妻。
慕朝游是有些犟劲儿和傲骨的,此时坐在如瀑的清雅晨光里,乌发被阳光燎得毛绒绒的,浑身上下勾勒出一圈儿的毛边,显出十分的柔和出来。
心中蓦地泛起一阵的熨帖。
便是刘子丰与谢子若真对她有意又如何呢?
他在她心底到底还是不同的。
枉谢蘅也是个玉人一般的人物,却连她客房门也未曾进得,只能屈居蜷缩在院子里。
王道容用餐时是恪守着王羡食不言寝不语的教育,他垂着眼睫儿,无声地喝着,喝得很慢,像把整张脸儿都投入水盆里,伸出舌尖小心舔着水喝的猫儿。
她耐着性子等他喝完才开口说:“郎君一日未归,家里怕是担心……”
王道容明白她的意思,也深知见好就收的道理,挑逗正如钓鱼,投饵也需恰到好处。
因此只略略颔首说:“多谢娘子记挂,我稍后便叫车回去,毋令家人担忧。”
便是慕朝游不说,他也要提前告辞的,昨日他虽未喝醉,但浑身酒气发酵了一夜并不好闻,身上的衣裳也皱巴巴的。王道容好净,受不了这个,尤其受不了在慕朝游面前这样的狼狈。
待用过醒酒汤稍加洗漱之后,王道容便朝她礼别了。
送走王道容之后,慕朝游又将家里收拾了一番,这才照常去往面馆打卡上班。
因为王道容的存在,她到的时候已经有点儿晚了,但所幸有老吕和阿雉帮忙,倒也不必她时时都待在店里。
她此时正好赶上早上那最后一波饭点。
也没多闲话,迅速投入了工作。
等到将早上最后一个客人送走,店里这才又迎来了晌午之前难得的清闲,三个人才有空坐下来一起说说话,松快松快。
趁着这个功夫,慕朝游把之前教阿雉算账的计划给提上了日程,她俩头碰头坐着,她先教她阿拉伯数字,从1到10。
在这个时代,识字无疑是上等人的特权,阿雉知道这一点,卯足了劲儿学得十分认真,老吕坐在一边也看得新鲜。
阿雉进步很快,年纪小,记性也好,很快就抬起小脸儿说,“阿姊,我都记住了。”
慕朝游发自内心地夸赞说:“真快,阿雉真聪明。”
阿雉赧然地一笑,又渴求地眨着眼睛问,“阿姊继续教我。”
但慕朝游深知欲速则不达的道理,只鼓励说,“不急,等你把这10个数翻来覆去都记在心里了,我再教你加减。”
阿雉有点儿失落,但很快又振奋起来,小孩子的情绪都是一阵一阵的,不知想起什么,高高兴兴地又埋头下去,念念有词地继续拨弄起身前的沙盘来。
虽然前朝的龙亭侯改进了造纸术,但对于南国普通百姓而言,笔墨纸砚都还是个稀罕玩意儿,慕朝游就用了张食案,装了点儿沙土,供阿雉描画,怎么造也不怕。
二人正说着话,忽然门前来了个客,慕朝游抬头看了一眼,让阿雉继续学,自己走过去迎客。
孰料,在对上这位食客的第一眼,慕朝游就愣住了。
实在是眼前这个客人看着实在太古怪了。
这是个头发花白的女人,五六十的年纪,面色惨白,神情冷凝,像是刚雕出来的石膏白模,鼻子眼睛有种苍白而深刻的困苦,遍布的皱纹也了无生机地耷拉着。
这一段时间的经营下来,面馆的客流量差不多也稳定了下来,常来店里吃饭的那些客人,慕朝游心里都记得很清楚。
这个女人她从未见过,但不知为何,却隐约觉得她的眉眼有几分熟悉,这也是最让慕朝游惊讶的地方。
收敛了内心的情绪,她上前一步,和声问:“娘子是来店内用餐还是另有他事?”
老妇人不答话,只一声不吭地将她瞧着,浑浊的眼里一片冷漠的死寂。
只在偶尔几个瞬间,闪过几星光焰火苗。
慕朝游被盯得浑身发毛,仍勉力露出个微笑,耐着性子又重复了一遍。
老妇人冷冷瞧她一眼,忽然转身走了。
慕朝游愈发不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之际,正巧赶上一个相熟的食客进店吃饭。
那食客抬脚进门正与老妇人撞了个正着,明显也被老妇人吓了一大跳。
待那老妇走远还一直扭头往回望,神情极为惊诧复杂。
慕朝游心里也十分在意,回眸见食客神情似有古怪,她多留了个心眼,上前招待的时候主动笑说:“郎君也在看那个人?”
食客纳闷:“那个人?”
慕朝游不动声色笑说:“就刚刚那位老妪,刚刚站在门口,我问她她也不说话,就那样直勾勾地盯着你,嗐,可把我吓了一跳。”
那食客吃了一惊:“盯着你?”
慕朝游不解:“对啊,有什么不对吗?”
食客怪叫了一声,“你有所不知,这人是邓混的母亲啊!!”
第049章
这一声将慕朝游彻底叫懵了。
邓混的……母亲……?
她打了个寒噤, 回过神来,胳膊上也不由倒竖起一层细细的汗毛。
“邓混……”慕朝游定了定心神,喉口有些发干, “不是听说酒后冲撞了世家子, 被世家的公子一剑杀了吗?”
“是啊!”食客说,“我刚也纳闷呢, 她上你店里来干什么?”
……难道是因为邓混死前曾跟她起过冲突?
食客明显也想到了一茬,眉头皱了起来, 他总是在面馆用饭,吃也吃出了几分感情, 忍不住好心提醒说:“她两个儿子都死了,不敢去报复贵人, 只怕盯上了娘子,娘子可要小心行事。”
慕朝游道了声谢, 反言宽慰说, “她死了儿子, 心里定然不好受, 也未必是来寻仇的, 或许只是一时想不开过来张望张望, 再说,一个老妪又能做什么呢?”
话虽如此,但回到阿雉身边后,老吕关切地凑上来,慕朝游还是多留了个心眼, 嘱咐着二人下次邓母再来, 务必要多留意些。
接下来数日倒是相安无事。
那老妇人再没出现过,老吕和阿雉也早忘了这事儿, 就连慕朝游也禁不住怀疑难道自邓母真的只是如她所言,心里想不开,这才过来望一望的?
日子平平稳稳,没什么大风大浪地继续过,若说有什么能出来说道的,那便是听刘俭八卦说司灵监的那位监正赵爽,走马上任之后建康阴气非但没有遏制之势,反倒愈演愈烈,又接连死了好几个士族子弟。
陛下迫于无奈,将人又给撤了下来。
慕朝游怀疑是王道容排除异己的手笔,但没有证据。总之,陛下又特地征询了王道容的意见。
王道容推举了监内一个掌管文书的李姓小官,那小官出生寒门,与他素日里也没什么交际,清白的家世很得陛下的胃口,便擢选了他顶上。
自那李监正上位之后,经过他大力地整顿,建康的阴气倒真逐渐好转,直到最近一天夜里突然消失了。
夜里游荡的鬼物也纷纷散去。
街头巷尾人人都在说这事,建康百姓难得度过了一个清平的夜晚,慕朝游心态却没有这么乐观。
她和鬼物打了这么长时间的交道,这些阴气散去得太过古怪,事出反常必有妖。她这些时日总有些惴惴的,似乎预见将有不好的事发生,只是周围平平安安的,大家伙的日子也过得和和美美,这一切又好像只是她过度紧张焦虑了。
阿雉已经学会了最简单的加减,也认了有几十个字,慕朝游收敛心神,决心不多想那些有的没的,先专心教她背诵九九乘法表口诀。
正当她确定了今天一天的学习计划,往店里去的时候,老吕忽然慌里慌张地凑过来说,“娘子!你见着阿雉了吗?”
慕朝游大脑嗡地一声,一颗心瞬间直坠入谷底:“阿雉?阿雉怎么了?”
她预感到不详。
但没想到这预感会应验到阿雉身上。
老吕急得到处走:“早上还在的!我在厨房里走不开,喊她好几声也没人应!出来一看人不见了!”
慕朝游一颗心霎时凉了半截。
旁人或许觉得小题大做,但她与老吕都熟知阿雉的个性,阿雉胆小内向,乖巧听话,绝无可能一声不吭就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