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她还不知道简敬允的真面目,初入扬州府学时对这里头的学子都带着一层滤镜。
每每简娘子见着那些手上窘迫,宁愿把餐券转给旁人,自己拿着胡饼灌凉水充饥的寻踪,她都会想起过去的事。
她想着简敬允读书时独自租房,日日节俭,是不是也如眼前这些个学子般辛苦,为省几个钱子喝凉水充饥?
她想着要是能让学子稍稍轻松点,能多几个钱吃用也是好的。除去周生死缠烂打时心生恼怒外,平日对这些学子的代购之行便视若无睹。
当时的她,本以为这是件好事。
直到范生和平生说出周生的操作后,简娘子悚然一惊,赫然发现自己得知简敬允真面目后也忘了与儿女提起这事。
简娘子越想越是心虚,心神不宁地偷偷瞥着女儿的脸色。
只是这一眼,简娘子又口中生涩。
她的目光下移,落在简雨晴那用了妆粉后依然略略泛红的脸颊,和那粗糙的手指上,心里是说不出的苦意。
要不是简敬允做出来的事,晴姐儿又何苦这般劳累?且不说官宦人家的娘子,就是简家现在用的官奴里,那些个被张妈妈训斥一顿,据说以前就是跟着这间府里娘子身边的婢子,一个个都是面白皮嫩,手指纤细柔软。
自己不帮忙,还给女儿添麻烦。
简娘子面色臊红,垂着头呐呐道:“我那时候脑子糊涂,想着能让学子日子好过些,却是,却是……让你们几个越发累了。”
简雨晴安抚简娘子两句,只是她眉心紧蹙,一直没有散开。
简娘子瞧着,以为晴姐儿只是嘴上安慰,心里还不舒服呢。她脑袋垂得越发低了,上头簪着的花朵在微风里轻轻颤动,发间的珠钗轻轻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来。
简雨晴闻声,瞧了眼简娘子:“阿娘别多想。我是想着别的事,不是在怪你。”
“想别的事?”
“唔。”简雨晴点点头,整了整思绪后她慢慢把自己心里话说出口:“把餐食从府学食堂拿到府学门口,便能得了代购的银钱,这钱……来得快了些,怕是会养肥了那些个学子的胃口。”
穷人乍富,有多少能把持得住?
更恐怖的是尝过了这般轻易就能赚得的银钱,又有几人能住手的?
简雨晴心底不安,唯恐周生坏事不说其余学子也是那般作风。她摁了摁太阳穴,又瞅了眼神色紧张的简娘子:“阿娘,这也与您无关。”
“倒是我纵着他们……”
“这事儿也与我有关,我先头一直想着再置办铺子,只是这事儿多就老忘记筹备。”简雨晴见简娘子自责,忙开口哄劝着。
正巧简云起正面露担忧,从楼里匆匆出来。他见着简娘子眉眼生愁,顿时心下不悦:“是不是那范生又说了什么?这人怎么这样!仗着自己是伯府郎君便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的……”
简云起没忍住,抱怨几句。
跟在他后头出来的卢婆子和李婆子几人呼吸一滞,连脚步都放轻了。
他们几人相视一眼,眼里满是不可思议。对于河头村村里人来说,见到最大的官便是那日的县令,再来便是如今身为县君的简娘子。
可是云哥儿说……伯府郎君?
瞧云哥儿的态度,竟是还瞧那伯府郎君不起?几人忍不住咽了下口水,眼里又是兴奋又是震撼。
李婆子忍不住悄声道:“真真是不得了啊……到底是县君,到底是来了扬州府……就是不一样!”
卢婆子与许娘子等人连连点头,眼里异彩连连。黄娘子一家要冷静些,更担忧地注视着眉心蹙紧的简娘子。
简娘子打住简云起的话:“与范生无关。”
范生刚刚来访,阿娘就这副模样,能与他没关系?简云起并不相信,且偷偷看向简雨晴。
简雨晴见卢婆子几人站在不远处,便没有说出真话。她随口道:“真与范生无关,他是送重阳节礼物来,就是他一直唤阿娘为县君,阿娘有些不习惯……罢了。”
卢婆子等人以为是真不习惯,倒是没在意。而简云起眼睛闪了闪,自是知道简雨晴的意思,也没有再往下问了。
简雨晴捏捏简娘子的掌心,两人暂且把这事放下,继续请诸人上去吃吃喝喝。
“上回的时候,大家还急急忙忙的。”
“是啊,这回不用担心回去太迟的事,只要留宿在咱们这就行了。”
简娘子暂时放下心事,与黄娘子高高兴兴说着话。上回乔迁宴时,黄娘子一家用了饭,早早便往村里赶,而如今就是待到深夜也是无妨,反正整个简府有足够的地方供众人留宿。
孩子们填饱了肚子,趴在榻上玩起了弹棋。这弹棋和日后的弹弹珠相仿,不过是弹珠换成了黑白棋子。
棋子黑白各有十二枚,两人对局,用手指弹动棋子碰撞对方棋子,弹出圈圈又或是落入棋门。
因着孩子四人,他们索性又分成两组。他们约定好了,弹自己的棋子攻击对方,直至对方的棋子全部被踢出圈外获胜。
四个孩子时而聚精会神,时而屏息安静,时而爆笑欢呼,惹得简雨晴几人也是凑上前去围观。
孩子玩累了,又去案上取吃食。
洒了柚子酱的炸鸡很是美味,柚子酱酸甜解腻,炸鸡外表脆生生,一口下去里面的鸡肉鲜嫩香甜,柔滑适口得很。
趁着他们吃炸鸡的时候,简雨晴撩起袖子,与许娘子比拼起来。几人连连酣战,引得填饱肚子归来的简岚四人抱怨不断。
他们眼看没的自己玩的机会,索性又唤人取了呼卢来,又凑在一起玩耍起来。
直闹到半夜,管事娘子才引着几人往下榻的院落而去。简雨晴几人也是懒懒散散,由仆役婢女簇拥着往主院去,至于简岚已是迷迷瞪瞪,被仆妇抱在怀里。
走到半路,简云起冷不丁道:“阿娘,阿姐,我想好了。”
简娘子和简雨晴打着哈欠,一时间没回过神。两人歪了歪头,眼神有点小迷茫,困惑地看向简云起。
两人的动作,一模一样。
眼前的场景让简云起的嘴角忍不住勾起个弧度,又很快被他自己压了下去。
简云起深吸了口气,还是把自己的想法说出口:“我准备,去长安参加官吏考核。”
话语一出,简娘子和简雨晴的瞌睡没了。母女两人齐齐瞪圆了眼睛,声音瞬间拉高:“啥???”
简云起的话,让两人傻了眼。
两者顾不得休息,忙拉着简云起到书房里说话。
简娘子先教仆妇把简岚抱回屋里休息,而后屏退了其余仆妇婢女,最后才坐在胡床上。
她拍了拍身侧,教一双儿女过来坐。
简雨晴挨着简娘子坐下了,倒是简云起自知会被盘问,索性选了个偏些的角落坐下。
就如他想的一样,简娘子与简雨晴一道双眼直勾勾地盯着简云起,直瞧得他坐立难安,像是热锅上的蚂蚁般煎熬得很。
“你这孩子,怎么忽然说这件事来?”
“不是突然,不是阿娘让我考虑的么?我就是想好了。”
简娘子听罢,登时傻了眼。
五品官之子,入仕便可从八品官起——当从尹博士口中得知此事后,简娘子便把这事交给简云起,由他自己考虑。
只是这事都过去好些天,简娘子早以为云哥儿不准备入仕了。毕竟她以往也是有让云哥儿继续读书,考取功名的心思,那时候的云哥儿是自己拒绝的!
谁能想到,他竟是忽然提起!
简娘子想不通云哥儿为何又换了主意,而坐在旁边的简雨晴忽然道:“阿弟,你是为何想入仕?”
上回简云起想,还是因着简爹。现在都知道简爹是个烂人了,总不能还想呐?简雨晴觉得要是简云起是这么个人,就抽棍子把他打出去。
简云起身上一寒,胳膊莫名冒出鸡皮疙瘩来。他下意识坐直了身体,看了眼简雨晴后又看了眼简娘子:“我想着,往后为阿娘赚个诰命来。”
诰命能为妻子,也能为官员娘亲争取。
简云起这话一出,简娘子下意识蹙紧眉梢:“与我赚诰命做什么?我现在不是有这县君的……”
“那不一样!”简云起毫不犹豫,直接打断简娘子的话。他的下巴紧紧绷住,落在膝盖上的双手微微用力,把身上穿着的缎袍捏得皱巴巴的。
“怎么不一样……”
“阿娘其实并不想要阿爹留下来的诰命吧?而是为了咱们三个,才要的。等我为官,赚得诰命,教阿娘说出去也能真真正正的欢喜。”
一时间,简娘子哑然。
有了县君的诰命,简家便能从农户、商户摇身成为官吏人家。
光是这一条,便让人趋之若鹜。
更不用说自己为县君的消息传开后,府学里官吏博士的态度和善,就说粉丝坊上的生意都安稳许多,除去魏官人外对自家素来爱答不理的官吏也是态度大变,比以往更是热情。
这些还是眼下就能瞧见的变化,简娘子忍不住想着以前那仗着权势想驱逐他们的府学管事,想要霸占方子的朱厨娘,还有摆足了架子范生……
要是放到现今,他们还会是当初的态度吗?简娘子颤了颤睫毛,登时懂了简云起的心思。
云哥儿,竟是为了自己……
简雨晴睨了眼简云起,冷不丁道:“你难不成也乐意用阿爹的蒙荫入仕?”
简娘子的感动瞬间如泡沫般消失。
自己不乐意占简敬允的便宜,那云哥儿就乐意?她瞅了眼简云起,果然见他表情一僵,面上闪过抹尴尬,像是凳子上有无数尖刺般坐立不安。
简云起也不想借简爹的蒙阴入仕,却又不得不承认这或许是最快的捷径。
他脸上臊红,结结巴巴道:“……我,我用蒙荫入仕,那,那,那是让他发挥最后的价值。”
说到最后,简云起还理直气壮了。
简娘子被他的模样逗笑了:“我的理由也与你一般,人都死了,又何必在意不在意?再说了,别人喊我县君时我神色不对,有没有种可能……阿娘只是不习惯?”
简云起张了张嘴,不吱声。
简娘子伸手把他揽在怀里,又把简雨晴往怀里搂了搂:“傻孩子。如今,阿娘早就不求其他了,就想让你们好好过日子就是。”
一时间,屋里温情脉脉。
到最后,简娘子又看向简云起,眼里带着期盼:“云哥儿,你是怎么想的。”
简云起默默从娘亲怀里挪了出去,又偷偷睨了眼闭上眼装不知道的简雨晴:“那个,我也是这么想的。”
简娘子笑靥如花,还没欢喜一瞬便听云哥儿道:“我想好了,我要入仕为官。”
简娘子的笑容瞬间消失了。
简雨晴睁开了眼,默默别过头去。
“云哥儿,你怎么油盐不进,就想着当官?”简娘子气不打从一处来,想不通简云起怎么就忽然一根筋要入仕途了。
“我想好了。”
“我与你说那当官吏不是件容易事,你瞅瞅粉丝铺里的那些小官吏,被人指使得团团转,况且你要是去长安城那更是人生地不熟……”
简娘子好声好气的,先是连连劝说。